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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的段亭泛还什么都不懂,他只知道,父亲带着大哥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上海是一座大城市,那里住着的都是有钱人。
父亲说等赚了钱,买了大房子,就把母亲和他接过去,从那以后母亲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一年又一年。
上海的每一次来信,母亲的目光总会惊喜后又失落,段亭泛明白,父亲还没有赚到钱。
十八岁的某一天上海又来信了,这一次母亲笑了好久,她说,父亲现在赚大钱了,她们终于要去上海找父亲了。
出发的那天,这里的人都用着羡慕的目光看着他和母亲离开这个住了很多年的地方。
赶去火车站的路上,头顶传来的轰炸机声音格外的刺耳,段亭泛抬头之时,一个黑色的巨物从天空中自由落下。
母亲用她那娇小的身躯紧紧地将他护在身下,他也下意识地躲在了母亲的怀里。
“嘭嘭嘭~”几声巨响。
顿时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段亭泛再次睁开眼时,昔日热闹祥和的村庄被夷为平地,硝烟四起,身上的母亲被数十块弹片击中没了动静,母亲包袱里的信笺被埋在了黑黄色的泥土里,上面还能隐约看见父亲用钢笔写的字迹。
这个场景,时常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半年后,军统特工营里。
他大概是忘记自己是怎么来的这里,或许是因为自己身上的钱被日本人抢得一干二净,又或许是因为五天没有吃饭,晕倒在了路边,被这里的人捡了回来。
段亭泛站在窗口,他已经记不得多少次被这个噩梦惊醒,湿润的目光追随着探照灯,只为寻求内心的一丝安定。
“有人翻墙,快!”一阵急促的军哨声响起。
他瞥眸看了一眼翻墙未遂的那个同学,又面无表情地关上了窗户,现在是凌晨四点钟,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半小时,天亮后,翻墙的那个同学就会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像不曾来过一样。
来到这里的日子很难熬,要学的东西有很多,段亭泛也曾想过逃跑和放弃,可他根本逃不出去。
特工营的每一项课程,都让他喘不过气来,可即便是这样,段亭泛都会全力以赴,射击、爆破、下毒、乔装、电讯,每天围绕着他,他只记得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那就是上海。
在特工营的四年,他早就失去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情感,他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因为他如果不杀别人死的就是自己,活下去是他在这里唯一目标!
结业测试,暗杀汉奸。
出发前,他们每个人都服下了毒药,超时没有完成任务或者被俘就会毒性发作,失去生命。
他只身奋战,穿越了大半个日本人弹药仓库,冒着枪林弹雨完成了任务,回去的时候,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可以接受军统残酷的训练,但不能接受他们视人命如草芥的模式,所以在重庆的最后一年,段亭泛毅然决然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利用军统身份之便,完成了很多共党不能完成的任务。
可是在共党这里,他还不能有名字。
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段亭泛完成了大大小小记百次的任务,终于,他最希望的事情发生了,军统知道了他的身份,便将他指派到上海进行新一轮的潜伏。
为数不多的行李中,有一半都是从硝烟中挖出来的信笺,有被烧掉一半的,有缺失一角的,还有沾满黄色泥土看不清字迹的。
当他拿着这些信笺出现在段景山面前时,段景山已经再婚,大哥也结婚了,他们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而他现在能活着站在这里,全靠他自己。
和眼前这些半点关系都没有。
段景山失而复得的喜悦再也隐藏不住,激动地抱着这个身强体壮的儿子诉说着这几年找他的苦楚。
而段亭泛却面无表情,冷若冰霜,这四年里,他承受着非常人所承受的痛苦,而他心里记挂的父亲,竟然已经再婚,全然把自己和母亲抛在了脑后。
和段景山相认后,他没有选择住在段公馆,而是孤身一人搬到了段景山之前住的小洋楼里。
管家单行是父亲安排过来的,是个细心话不多的人,段亭泛也就把他留了下来。
他承认,去霓裳记第一次见季云漫时,他就动了心,可理智告诉他,像他这样生死不定的人不配喜欢任何人。
可当他知道日本人要封锁小街口的时候,他还是第一时间去给她报了信,但他没想到季云漫的父亲,季学林竟然是自己在上海唯一的上级,裁缝。
上午十点半,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段亭泛站在街边的报刊亭上看着报纸,等待着日本人运送军火的车辆路过。
正街尽头,一辆捂得严严实实的货车开过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嘭”的一声。
一辆单车撞了上去,季学林立刻倒地不起:“哎哟哟,我的腿,你撞了我的腿,你要赔钱给我。”
段亭泛的眼神在短暂的震惊后,立刻借着季学林的掩护,绕到了货车的背后,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铁丝去开门。
货车司机被迫下车,看着倒在地上的季学林,有些不知所措:“大哥,你不能不讲道理的,明明是你走过来,撞了我,不是我撞的你呀~”
季学林继续与司机周旋着:“街上那么多人都看着呢!我平白tຊ无故的去撞你干什么呀?”
就在这时,段亭泛从货车后走出来,朝季学林比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已确定炸药在车内。
收到信号后,季学林骂骂咧咧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踢了一脚已经撞烂了的自行车道:“算我倒霉!算我倒霉!”
两人坐上电车,心照不宣的跟着前面的货车。
季学林轻笑了一声:“没想到你小子居然就是孤雁。”
“我也没想到您就是裁缝。”
“听说你在那边的级别很高,年轻有为啊~”季学林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认可。
“级别再高也是在刀尖上舔血,只有等抗战胜利,才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段亭泛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季学林指了指前面的货车道:“一会儿那个司机会在德州饭店把东西交给日本人,一会儿按照我们计划进行。”
“好!”
德州饭店门口。
季学林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货车,段亭泛换好了事先准备的日本军装和通行证朝那个司机走了过去。
“长官,您来一支?”司机拿出香烟,递给段亭泛。
段亭泛微微皱眉,推开他的手:“车我开走了,你可以回去了。”
“那...您等一下,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司机的警醒是段亭泛没有想到的,眼看着司机就要拨通电话,他顾上那么多,上前一把抢过司机手中的钥匙就冲出了德州饭店。
他将钥匙扔给季学林,季学林一把接过冲上了货车,先行启动了车辆,正前方。
季学林一手掌控着方向盘,一手推开右侧车门,向段亭泛伸出一只手:“快上车!”
混乱中,季学林的这个眼神让他记了很久...
他放心的拉住了季学林的手腕,一个箭步跳上了车,季学林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迅速驶离了德州饭店。
“身手不错啊~”
“您也不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两人的笑声回荡在车厢内,这是段亭泛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身后有战友的人。
可段亭泛没想到的是,这是他和裁缝最后一次见面,裁缝许是有预感,那天和他说了许多。
“上次那些香云纱的旗袍是你买去的吧?”
“您怎么知道?”
“害,我女儿虽然看见,那心思可全都写在脸上,那天,云漫挂在阳台的那件西装也是你的吧?”
“呃...是。”段亭泛低下头,有些尴尬,便只好转移话题:“去了好几次怎么没有见您的妻子?”
季学林看向不远处的山头:“她产后大出血,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云漫拉扯长大,好在她也听话没给我增添什么负担,小的时候还学过钢琴,弹得可好了,可惜四年前她生了一场病就把眼睛烧坏了,本来有得救,可是那个没良心的医生,把医院里的最后一瓶消炎药给了一个日本人,后来,我就入了党,也不知道这场仗能不能赢。”
段亭泛听完后沉默了几秒,淡淡道:“日本人一定会被我们打出中国的。”
“好!一定会的。”季学林的热泪在眼眶中打转。
两个人的交谈简短但真诚,比起并肩作战的同志,更像是老朋友一般畅谈家事。
临走时,季学林叫住段亭泛。
“最近这段时间,日本人的侦察车盯得很紧,查到霓裳记是早晚的事,如果他们查到了霓裳记,我担心他们会伤害云漫...云漫这孩子单纯,我怕她会受不了...”
季学林话只说到了一半,可段亭泛却已经全部听懂了,他坚定地看向季学林:“您放心,不管霓裳记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云漫落到他们手里的。”
季学林看向段亭泛,开起了玩笑道:“对啊,我差点忘了,你是段景山的儿子,组织上的一把利剑,应该不会见死不救的,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先走了,保重!”
“您也多保重!”
段亭泛目送季学林离开,他自己心里非常清楚,季学林现在处境非常危险,日本人已经盯上霓裳记了。
那季云漫,他无论如何,一定要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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