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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诡谲的气氛烟消云散,平和到如同无事发生。
叶兆言不知怎地,在心里压了一晚上的石头莫名地缓缓落地。
仿佛先前那一片笼罩在宋予白头顶,蒙着薄雾的结界,仅仅只是他的错觉。
聊天还在继续。
三人其乐融融。
宋墨然仍孜孜不倦做叶兆言的军师,出谋划策,知天命的老人,对他一手促成的婚事,极为上心。
叶兆言从未在这段感情中受到如此多的关注和肯定,这时候自然用尽浑身解数,去讨两人欢心。
裴拾音只当自己是在配合演出,她向来能装成满分乖巧,知道怎么说怎么捧,最能哄老人家开怀大笑。
没必要去在意叶兆言那些没有边界感的小动作,今晚睡一觉,就当一切无事发生。
婚礼的细节已经被敲定得七七八八,叶兆言兴冲冲地开始规划毕业后的蜜月旅行,裴拾音温顺地附和,已然是一个提前进入角色、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妻子。
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中,宋予白不动神色以茶代酒,向她举杯祝贺。
新婚快乐。
隔着餐桌,她扯了个笑,很浅很浅的笑纹,旋即就匆匆移开了目光,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宋予白握着茶盏的手指有一瞬的圈紧,他看懂她唇语,是说的“谢谢”。
宋墨然的兴致很高:“说起来,要不是阿言你给蓓蓓写的那些情书,我都没想过把你们俩凑一对。”
与叶兆言受宠若惊的欣喜完全相反的,是裴拾音僵在脸上的错愕和震惊。
老人的目光转向旁边一言不发的宋予白,乐呵呵地问:“那些情书你应该还收着吧?我记得就放在你房间里,去拿过来,保管了这么多年,也该物归原主了。”
宋予白顺从地点了点头,起身离席时也没看任何人。
餐厅里的气氛有些莫名僵滞,就连宋墨然对婚礼的提议,也再无人搭腔捧场。
叶兆言注意到裴拾音脸上铁青的神色,关切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旧事如潮。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着没让愤怒占据上风,在宋墨然面前失去理智。
“没事,有点撑到了。”
再多待一分钟,她多年的礼仪修养,都会在人前,功亏一篑。
裴拾音从叶兆言掌心里抽回手,找了个借口上洗手间透气。
离开花廊的玻璃餐厅时,裴拾音全身的血液都因为愤怒而沸腾。
如潮水般汹涌袭上心头的回忆,前所未有的烦躁几乎让她根本无法冷静下来。
她高中时,的确是藏了点小心思,才告诉宋予白,叶兆言每周给她写情书的事。
无非是想看看他的态度,借此来揣度,他是否对自己有意。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坦荡且毫无保留地向宋爷爷揭发她、检举她。
说到底,她不该将希望寄托于他人。
是她自作孽,聪明反被聪明误。
将盥洗室洗手台里的水龙头开至最大,冰凉的液体打湿手背,她拼命搓洗被叶兆言牵过的每一根手指,被他亲吻过的手背的皮肤。
水流涌动的声音,能短暂盖过她嗡嗡作响的耳鸣。
冰冷的温度,也逐渐让她冷静。
在没有僚机的情况下,要怎么样才不至于坐以待毙?
裴拾音烦躁地抬起眼帘,却意外于光洁的镜面中,隔了一个客厅,和站在二楼圆梯上的宋予白对视。
猝不及防视线相交。
安静突如其来。
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待了多久,但裴拾音对上他平和到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习惯身处上位的贵公子,向来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他像无事发生过那样,很自然地下了几级楼梯,站在楼梯口问她:“怎么出来了?”
花廊那边的餐厅,自备了一间盥洗室。
如果是图方便,她没必要特地绕道主楼这边来。
愤怒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裴拾音怒极反笑,漫不经心地睨他:“我来替宋爷爷看看,你找到那些情书没有。”
当然是找到了。
隔着楼梯扶手下圆柱与圆柱之间的缝隙,能清楚地看到他垂落的右手上握的那一叠厚厚的的信封。
“收藏得真好,”她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信件,潦草地清点,“啊,一封不落。”
何止一封不落。
情书甚至还被他以日期标好排序。
裴拾音在心里恨恨骂了一声“变态”。
也不管手上有水,一封一封地翻。
宋予白垂眼看她将湿濡的手摁在信封页上,斑驳水渍,晕染笔墨,涂得一片脏污。
少年情义,丝毫也不见她珍惜。
她从来都是这样,惯会装乖,人又聪明,清楚地知道谁喜欢他,并擅于利用这种喜欢。
一旦得手,就践踏他人心意。
他记得有年高中夏天,有三个人约她看电影。
她懒洋洋躺在沙发上,对每一个邀约品头论足,并问他意见。
他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要求她晚上7点以前必须回家。
少女亮晶晶的眼里闪出一丝落寞,但很快就从沙发上爬起来,问他晚上能不能带她出去吃饭。
然而等他真带着她开车出门时,她已将那些邀约抛诸脑后。
宋予白神色平静:“应该的,毕竟这也算是你人生经历的一部分。”
谁要这种经历?
四下无人,裴拾音越想越气,心里憋了一晚上的气受不住,干脆发疯。
似笑非笑望进他眼睛,一瞬不瞬,挑衅地往前进一步。
宋予白没想到她会突然激进,本能地退了一步台阶。
抗拒和克制在他的肢体动作中溢于言表。
她却像是听到了某种开战的号角。
她上一级,他退一级。
直到被逼至圆梯中段,他终于沉声叫了她的名字。
“拾音。”
放低的声音在制止她得寸进尺,变相也是一种服软的求和。
“叔叔这么紧张做什么,”她露出受伤表情,“反正我都要结婚了,叔叔清清白白,不曾引诱过我,也不曾给我什么错误的暗示,都是我一厢情愿。”
“该道的歉也道了,叔叔不肯原谅我,我又能说什么?”
又叫他叔叔。
身体本能绷紧。
宋予白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发痒。
他长睫轻颤,敛了敛眸,声线平直,对她阴阳怪气的情绪没有丝毫动怒:“以前的事情,责任在我,你不用太介意,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裴拾音弯了弯唇。
她猜得没错。
老宅里有宋爷爷在,这时候该害怕的人是他。
指不定两人鱼死网破,阴差阳错还能帮她退婚。
两人站在各自一高一低的两节楼梯上。
裴拾音垫起脚,鼻尖也只能够到他锁骨。
但男人喷吐出的浅吸却能拂开她额际的碎发。
有很淡的烟味。
什么时候抽的烟?
狐疑的念头刚起来,手上的信件已被人再次抽走,然而交接时,却有纸页滑落,掉在她鞋面上。
裴拾音还没来得及看清,宋予白已经先她一步,将照片匆匆塞进信封里。
照片背后有字,她没看到全文,却认出是他字迹。
“宋予白,那是什么?”
像是发现一个令人意外的秘密。
她探身去追他目光,男人却别开眼,沉默不应。
“是给我的新婚礼物,”她说话的时候,修长的手指勾住他衬衣纽扣与纽扣之间的衣襟,明明矫揉造作的动作,搭配她的脸,却丝毫不会惹人生厌。
“还是……给叶兆言的定时炸弹?”
是她高中参加排球赛的一张赛前独照,具体谁拍的已经忘了,但绝对不可能会出现在叶兆言的手上。
他不着痕迹地将身体微微后仰,将衬衣衣料从她指缝中勾离,淡然的目光扫过来,不咸不淡到丝毫也找不出任何局促。
“你希望是什么?”
裴拾音张了张唇。
她能希望什么?
她敢希望什么?
他从始至终都是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更显得她的愤怒与他不相衬。
他比她成熟,像长了足足200岁,以至于在灵魂上,她永远都是低幼的。
做错的事情,无论道歉与否,他都会原谅她。
因为同处一个屋檐,他永远是她叔叔。
迟疑愣神的间隙,宋予白已经越过她,拾级而下。
擦身而过时,他的余光没在她身上做多一秒的停留,只是临离开前,他忽然叫了声她的名字,平和而克制:“把手擦干净再过去,不然爸爸要怪你毛毛躁躁,会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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