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芳记得十四岁那年,有个远房姑姑回娘家探亲,顺手给了曾文芳一块布料。后来,二伯娘从田里回来,见自家女儿没有,就闹着要抢她的布料,幸亏她聪明,把这布藏在鸡舍里,才得以逃脱二伯娘的魔掌。
只是,因为这事,她与二伯娘争论了几句,却被二伯娘用脚拌了一下,摔倒在厨房门口,头磕在一块石头上,流了很多血。曾文芳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听弟弟说,母亲为了去镇上请医生给她治疗,四处筹钱,最后没办法,咬牙卖出一头正在长膘的猪。
农家养猪,都是春节后买回小猪,养到年前,再卖钱。春节走亲戚的花销、一家子的新衣、年后小孩的学费,全指望着这头猪呢。如今这猪才一百来斤,正是长膘的时候,这时卖掉有多不划算,曾文芳当然知道。
这件事一直留在曾文芳记忆里,因为就是她这一摔,那年春节,他们姐弟三人,都没能穿上新衣服。
如今,她是在做梦么,曾文芳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会疼。那就不是做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曾文芳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现在的心情,她把那块布料放回原来的位置,扣上门,趁着月色走过余坪,去看菜园里的菜。
她记得就是14岁那年,自己在菜园里种了一垄黄瓜,黄瓜苗爬得并不高,就已经结了好几根出来,青青的,满身都是短短的、尖尖的刺,尾巴上还挂着一朵小黄花,看着别提多可爱了。邻居花婶还说,见到这黄瓜,嘴馋得紧。她也得种上一垄,免得家里的孩子看着眼馋。
弟弟妹妹也天天跑过来看,恨不得小黄瓜立刻变成大黄瓜。母亲看着几个孩子天天往菜园跑,嗔怪她,说不该种这东西。说这东西“引狗引猫”,引得家里的孩子老往菜园子跑,把其他菜都踩坏了。
想到弟弟妹妹那副馋猫样,曾文芳不仅笑了。可是,想到弟弟不曾成亲就因车祸离世,又不禁悲从中来。
曾文芳站在菜园边上,看着里面长得弯弯的小黄瓜发呆。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眼前再也看不清菜园里的菜,曾文芳才回过神来。她记得人们说黎明前总有一阵特别黑暗的时候,可是,她自己却没真正感受过这段短暂的时光。
今天,就让她感受一会,看看什么叫“黎明前的黑暗”。
曾文芳没有闭眼,就只直直地盯着这黑暗。好像是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会儿。曾文芳又能朦朦胧胧看到菜园里的菜了,一根、两根、三根……
等曾文芳能清楚地数出黄瓜的数量时,天已经大亮。
可是,这时间到底有多短,曾文芳其实还是有些模糊。只觉得黑暗过后,天便会蒙蒙亮,然后很快就迎来光明。
如今的她,也是属于这个阶段。十四岁,曾文芳清楚地记得,那是她上初中那年。正是因为她上了初中,成绩很好,被老师选为学习委员。所以,街镇那几个女同学才与她交好。可是,曾文芳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些同学中的一位,替换了她辛苦努力考上的师范学校名额。
那还是多年以后,初三的班主任告诉她的,班主任说,当年,就是街镇的一位叫罗玉莹的女同学,差一分才入围中师分数线,算起来比她低了十几分。可是,罗玉莹家里有钱,县里有人,最后,也不知走了谁的关系,替换了她的名额。
“文芳,你怎么起来了?”
曾文芳正站在菜园边痴痴地想着上一世发生的事,厨房那边突然传来一个久违而熟悉的声音。
“妈妈!”曾文芳一愣,有多久没有听到过妈妈的声音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妈妈离开人世时,她刚生下第二个孩子,坐着月子,婆家嫌晦气,没有告诉她。等她生下孩子四十天后,按客家习俗要回娘家住几天,可婆婆与叶老太太都阻拦她,说农村不卫生,对孩子健康不利,要她等孩子大些再回去看看。一直熬到孩子一百天,也就是客家人俗称的百岁,才答应让她回娘家一趟,条件是不带孩子回去。
其实,三岁的儿子从出生到现在,也只见过外公外婆几次,闺女这么小,不见就不见吧。曾文芳没太在意,却怎么也想不到,回到娘家,听到的却是这么一个噩耗。
曾文芳去母亲坟前哭了个天昏地暗,却再也没有人为她抚去眼角的泪水,再也听不到母亲轻言细语的劝慰。她生了个孩子后再回来,就变成了没妈的人。最可悲的是,她竟然没能见到妈妈的最后一面,没能为妈妈送终。弟弟离开了人世了,妹妹远在他乡,妈妈去时,膝下竟然没有一个子女。农村人最可悲的事,莫过于无人送终。而自己的母亲,竟然成为了世上最可悲的人。
“妈妈、妈妈”,曾文芳轻轻地呢喃,这个她在梦中无数次呼喊,这个让她午夜梦回,泪湿枕巾的称呼。不觉顾,已经满脸泪痕。
“芳儿,你怎么不多睡一会,早晨风凉,你伤还没好呢,怎么能站在这当风的地方?快点回去躺着,妈妈煲粥给你喝。”
母亲王娟英急急地从厨房那边跑过来,小心扶住曾文芳,仿佛她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曾文芳想:这世上只有母亲会如此关心她吧。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上一世的自己,可不就是一根随风飘逝的草?这辈子,她曾文芳绝不做随风飘逝的草,她要做妈妈怀里的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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