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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祷告
  将溺毙于实墓般深不可测的伤悲,
  黑眼的挥手告别,透过入梦的双眸,
  拖着他上楼,迈向已然死去的人。
  ——狄兰托马斯《祷告者的对话》
  09年的中秋加国庆一共放了八天。
  中秋这天,陈洵跟白雁吃完饭,刚要收拾,正赶上刑警队的钱茂上门来送中秋礼品。
  知道钱茂在警队刚忙完就赶过来了,还没来得及吃饭,白雁赶紧把刚才的饭菜拿出来,招待他吃个便饭,一边热菜,一边责怪他来之前不先说一声,不然肯定把菜给他留好了。
  钱茂只是笑,不好意思地进屋,连声说:“麻烦了。白姐,真是麻烦了。”
  钱茂是陈少华生前的老搭档,比陈少华小三岁,蓄了络腮胡,一直连到耳鬓,长得也胖,看上去有些邋遢,至今未婚,但工作态度认真,和陈少华合作破获了多起案件,革命友情深厚。
  当年陈少华出事,钱茂认定是自己的疏失,告知白雁陈少华的死讯时,在电话那头痛哭流涕,来他家时差点给他们母子下跪。因为心有愧疚,又没孩子,所以一直把陈洵当自己的孩子看待。
  饭桌上,钱茂吃着剩菜还夸白雁的厨艺有进步,白雁听得都不好意思,起身想再给他炒两个新鲜的,被钱茂赶紧按住了,转头就关心起陈洵游泳的事。
  “你们教练给你打电话了没?什么时候去训练啊?”
  陈洵心里沉了沉,含混地回:“他说等我腿好全了再去。”
  钱茂点点头,夹起一筷子茼蒿,菜刚塞进嘴里,一旁白雁着急插进话来。
  “我看你腿好得差不多了啊。”
  “可医生让我这段时间别剧烈运动啊。”陈洵无奈。
  “也停练太久了。”白雁摇头,“你在这休息,人家每天都在刻苦训练,第一名的位置可不会永远为你空着。”
  陈洵撇撇嘴,说:“你就这么信不过你儿子。”
  菜还没塞进嘴里,就被白雁打了下手背,痛得他抽了口凉气。
  “嘶——”
  “我看你就是偷懒不想游了!”白雁道。
  你还真说对了,我不想游下去了。
  陈洵张了张嘴,心中喊着这句,却没说出口。他知道这句话出口后将掀起的巨浪。
  一旁手机在这时响了。陈洵拿起看了眼来电。是王教练打来的。
  白雁见他傻愣着不接,拽过他的手看了眼,激动地催他。
  “愣着干嘛,快接啊!”
  钱茂也搁了筷子看他。
  陈洵只好接起电话。
  那头王教练问过他的身体状况,说三个月后有场比赛,是个不错的机会,把握住的话大概率能转省队,让陈洵再过一个月就回来训练,看看状态。
  白雁睁大眼睛凑近来听,问:“王教练怎么说?”
  陈洵看她一眼,低下头盯住桌子,回:“知道了,教练。”
  挂了电话,他从桌前站起身,匆匆看钱茂一眼,说:“钱叔,你慢慢吃。”
  钱茂点点头:“好。”
  白雁连忙问:“教练让你什么时候回泳队啊?”
  “过了国庆。”
  “好,这几天先把行李收拾起来啊。”
  “嗯。”陈洵低低应了声,故意不去看白雁激动的表情,走到书房门口,又想起纪廉和葛佳,站定回头,朝钱茂瞥了眼。谁知钱茂敏锐地觉察到,也朝他投来意味不明的一眼。
  吃过饭,钱茂接到局里的电话,急着走,陈洵出了卧室说要送钱茂,钱茂拦住他,说:“你腿还没好,少走动吧。”
  陈洵嘴上说没事,先钱茂一步出了门。钱茂只好和白雁告别,同陈洵一起下楼。
  到了单元楼底下,钱茂盯着一旁的陈洵,说:“你小子想问什么?”
  陈洵笑着耸耸肩,说:“果然没逃过钱叔你的法眼。我就想问问,如果一个人失踪了十年,是不是大概率没了?”
  钱茂听后摸了摸下巴,说:“不好说,分情况。”之后见陈洵闷闷地点头,又问,“怎么?谁失踪了?”
  陈洵低头盯着地,没做声,等头再抬起时,说:“钱叔,我就送你到这吧,腿疼了。”
  钱茂哼笑一声,拍了下他的肩:“行,走了。照顾好自己,别再摔了撞了的。”
  陈洵点头。
  吃过饭,白雁的牌友找她打麻将。白雁欣然应允,心情也好起来,提上她的红色招财手包就欢快地出门了,临走前不忘警告陈洵在家好好写作业。
  陈洵嘴上连说“好好好”,走回自己卧室。听到关门声,摇着头叹了口气,打开作业本,写到第一大题就发现自己不会做,心中顿生无限挫败。
  按现在的情况,考什么公安大学,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如此想着,下一秒又想起纪廉,刚准备拿起手机求助,点开QQ却发现一条消息。是葛佳发来的。
  “中秋快乐!”后面加了个笑脸。
  他赶紧调整了下坐姿,揉了揉眼,盯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
  中秋快乐。
  四个字如同小小的倒刺,缓慢扎进陈洵的皮肤,再轻轻一扯,扯起言说不出的刺痛。
  没有亲人的葛佳,对他说“中秋快乐”。
  陈洵抠着手机壳踌躇,也回了个龇牙的笑脸回去。
  “中秋快乐!”
  过了几分钟,葛佳又发来消息。
  “纪廉现在在你家吗?”她问。
  “不在啊。”陈洵回完后又问了句,“怎么了?”
  葛佳回:“我发他消息了,他没回。”
  “可能有事没看到吧。”
  陈洵回,心却因为她这句突然一沉。
  那晚提到父亲失踪时,纪廉并没表现出难过的情绪,但陈洵怕他只是强忍着。
  陈洵盯着对话框里抖动的笑脸,想着该再说些什么,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陈洵一愣,疑惑地起身去看。
  打开门的刹那,当看清门外站着的纪廉时,陈洵双眼不禁瞪大了一圈。
  “你怎么来了……”
  说话间,他视线向下,之后看到了他手上拎着的塑料袋,不禁明白过来。
  “这是?”
  他问,之后朝旁边让开一步,让纪廉进来。
  纪廉自觉换上了白雁敲定的专属于他的粉色拖鞋,走进屋里,将塑料袋放到桌上。
  “月饼。”
  “月饼?”陈洵愣了愣,走近拉开塑料袋,往里看了眼。
  袋子里装着两个透明的塑料盒,明显是家用的。
  盒子里摆着六个月饼。从外观上看,和商店里卖的月饼没有区别,但没有任何品牌外包装,挨个摆在盒子里。
  “这是买的还是?”陈洵将视线从月饼上移开,看向纪廉。
  “奶奶做的。”纪廉回,“那晚忘了给你。”
  陈洵想起纪廉奶奶那晚抹泪的模样,低下头,眼神闪避。
  “做得真好。上面这些花边和装饰,跟店里卖的一模一样。”
  “有模具。”纪廉说。
  “我以为是手捏的呢。那什么,谢谢你奶奶的月饼。你急着回去吗?”
  见纪廉摇了下头,陈洵连忙朝自己卧室指了指。
  “那去我房间坐会儿?我刚才在写作业,正好遇到两道题不会做,教教我?”
  “嗯。”
  纪廉闻言走进陈洵的房间,在另张椅子上坐下后,看向他的作业本。
  陈洵忐忑地跟着坐下,指住空着的题:“这道。”
  纪廉默不作声地拿过他的草稿纸,接着在上面写下了一串解题过程。
  在他写的同时,陈洵这才敢偷偷地仔细审视他此刻的神情。
  但和心中预期的一样,纪廉脸上没tຊ有丝毫难过的情绪,平静的模样如同无风早晨的一汪池水。
  面对这样的纪廉,陈洵不知该感到庆幸还是悲哀。他是纪廉唯一的朋友,但纪廉显然没有对他敞开心扉。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陈洵从来都这样认为。即使是纪廉。
  但当他信心满满划着浆,瞥见岛屿一角,满心欢喜地认定即将抵达时,周遭却弥漫起大雾。
  迷失在浓雾中的不确定感令他无所适从。
  心中那团被纸包住的火又颓然烧起来。
  “纪同学,我有个小小的建议。”他最终还是说出口。
  纪廉写着题,头也不抬,问:“什么?”
  “是这样,”陈洵扶着额头,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我爸有个朋友,也是警察,前两天刚来我家吃饭,我想把你的事告诉他,最后没说,想还是得经过你同意。只要你肯把你现在知道的都告诉他,他一定会帮你。所以……”
  纪廉打断他,说:“不用了。”
  陈洵皱起眉,问:“为什么?”
  纪廉低头,边写边说:“因为失踪那年就报过案了,警察查下来没结果。”说完将稿纸推到陈洵面前,“好了。”
  陈洵低头去看,纸上的字像悬浮着的,他用力眨眨眼,这时纪廉摆在一旁的手机亮了。
  陈洵跟着看过去,看到了葛佳发来的QQ消息,内容极其简单,单一个标点。
  “?”
  陈洵回过神来,搓着脖子看向一旁,之后又不自然地看回来。
  “对了。你来之前,葛佳发消息给我,问你在不在我家,她说她给你发消息了,你没回。”
  纪廉闻言点点头,拿起了手机。陈洵看他手指在屏幕上迅速地点了几下,看起来应该是在回消息。但从他这个角度,并不能看到他具体在跟葛佳说些什么。
  假使凑近了看,当然是能看到的。但陈洵这会儿突然没了那样做的底气。
  于是他拿起自己的手机,接着刚才和葛佳的聊天,说:“纪廉来我家了。”
  不过一分钟,葛佳回了个“好”,后面加了个微笑的表情。
  陈洵心情复杂地放下手机,看向一旁的纪廉,发现对方已经回完消息,正盯着他。
  “葛佳有急事找你?”
  “嗯。”纪廉语气平淡地应了声,握着手机坐在椅子上沉默了片刻,像在做一个决定,之后站起身来。
  陈洵跟着起身,问:“有事要走?”
  “嗯。”
  “去找葛佳?”
  纪廉点头。
  “要我骑车送你去吗?”
  “不用。”
  走到门口,纪廉半转过身来,说,“中秋快乐。”
  陈洵讶异地张了张嘴,原本准备迈出的脚停下来,愣在了原地。
  没等他回应,纪廉已经走出房间。
  一分钟后,外面响起关门的声音。
  陈洵怔了许久才回神,缓缓坐回椅子上。
  中秋快乐。
  先是葛佳,现在又是纪廉,失去双亲的两人,都同他说“中秋快乐”。
  陈洵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快乐”的意味。
  白雁回家后看到桌上的月饼,拎着袋子推门进了陈洵房间。
  陈洵正背对着她写作业,写得很费劲,脑子里乱成一团,根本没法认真审题,但在白雁看来依旧是个不可多见的“奇观”。
  “哎呦,真在写作业呐?”她不禁感叹。
  陈洵听到声音一怔,转过头来,对上白雁的眼睛。
  “哦,你回来了啊。”
  说完瞥见白雁手里的塑料袋。
  “这月饼是谁送来的啊?”
  白雁朝上颠了颠袋子,问。
  陈洵移开目光,将视线定在了地上。
  “纪廉送来的。”
  “啊,是吗?!”白雁惊喜地睁了睁眼睛,“纪廉送来的?”
  “嗯。”陈洵重又看回她,“他奶奶做的。”
  说完在白雁脸上看到了更为惊喜的表情,不知为何,他心里像是落了块石头,压得难受。
  “纪廉的奶奶会做月饼啊?还做得这么漂亮!跟买来的一样!”
  “你吃吃看啊。”陈洵道,“今天中秋嘛。”
  “哎呀,我刚在杨阿姨家已经吃过两个了,再吃就第三个了,要长胖了。”
  白雁苦恼道。然而话音刚落,已经取出盒子打开来,拿出了一个。
  陈洵歪着头看她,问:“怎么样?”
  白雁咬下一口,顿时眉飞色舞,冲他竖起拇指。
  “五仁的!特别好吃!”她激动地从盒子里又拿出一个来,递到陈洵面前,“你也吃一个。”
  “我不爱吃月饼。”陈洵有些抗拒地推开些,“而且还是五仁的。”
  白雁脸色一变:“山猪吃不了细糠。纪廉奶奶一片好心,你别不识好歹!”
  陈洵为难地看她一眼,接过月饼吃了口。
  其实还是意料中不喜欢的味道,但正像他妈说的那样,一想到是纪廉奶奶的一片心意,他还是嚼着咽了下去。
  不知道纪廉的奶奶做月饼时,心中在想什么。陈洵暗暗想。象征着团圆的食物,却只有祖孙俩一起品尝。
  思念那么苦,口中月饼却如此甜。
  “妈妈没骗你吧?好吃吧?!”白雁邀功似地问。
  “嗯。”陈洵点点头,三下五除二迅速解决掉月饼,抓过桌上的杯子,一口气灌了半杯水。放下水杯,他盯着地面迟疑片刻,仰起头来盯住了白雁。
  “妈。”
  他郑重其事地喊了声。
  白雁听后一愣,疑惑地看住他:“怎么了?”
  陈洵抿了抿嘴唇,之后朝她咧开嘴笑起来。
  “中秋快乐。”他说。
  白雁一愣,装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之后抬着盒子笑着出了去。
  “中秋快乐!”她说,“好好写作业啊!别偷懒!”
  陈洵转回身,看到了书包上挂的骑警玩偶,他伸手摩挲着玩偶,想起陈少华,想起自己的八岁生日,陈少华带着他走进乐高商店,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挑花了眼,最后挑中了这一盒。
  他侧头望向窗外。从这角度望出去,能清楚地看到高悬在天穹之上的圆月。
  果然,今晚的月亮是最圆的。
  葛佳和纪廉会看到这轮月亮吗?
  陈洵不禁想。
  没有父母陪伴的中秋,真的能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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