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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今一家在离村子比较远的一个山坡上。
  来的路上村长已经把事情大致都和陈今一交代了个清楚。阿爹走得很急,事发匆忙,丧事没有大操大办,院子的灵堂里,只有一张借来的桌子和村长摆上的几个水果和一个香炉。
  香炉前供的是一个盒子,想来里面放的是陈阿爹的遗物。
  “阿囡,村子里的规矩,意外走的尸体不能过夜,所以我们就做主已经将你爹下葬了。”
  陈今一沉默着点点头。
  村长安慰道,“放心吧,事情办得很妥当。以后村里的人,都是你的亲人。”
  那可别了。
  村长的寒暄打消了她因为至亲离去带来的一点点忧伤。
  *
  村长把陈今一送到家就离开了。
  陈今一给阿爹上了香,按规矩磕了头后就进了房间。
  房间里砖墙已经有些上霉了,推门的时候木门关节吱嘎吱嘎响得刺耳。
  老旧家具的陈年霉味一时还是难以散去。
  房间里的东西几乎和她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闭塞的环境让这一片空间脱离了世界的发展,一切物件都蒙上了一层年代气息。
  陈今一擦了火柴将屋子里的有的蜡烛点好,借着微弱的灯光从背包里掏了一个手电绑在天花板,随着“咔嚓——”一声,屋子里总算不在再暗得吓人。
  陈今一总觉得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门口是之前阿爹睡的,被子上有些泛黄。
  她走到屋子里间打算把自己之前的床收拾出来作为今晚的落脚处。
  按村子里的规矩,她至少得给阿爹守完五七,这么算起来,她得在这个地方待上将近一个月。
  她突然庆幸,阿爹早早地和村里人把关系闹僵,她不用考虑如何虚与委蛇,只需要自己安安静静地把最后一份孝道守完,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回到她自己的世界里去。
  一天的舟车劳顿让她很是疲惫,简单打扫一下后,陈今一早早躺下了。
  瞪着眼睛的陈今一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因为认床而失眠了。
  努力半天未果。
  许多积压多年的困惑和疑问在她回到村子的那一刻骤然爆发。窗外的冷风呼呼地吹着,里间的床有些硬,只铺了一层褥子的被窝凉更是的吓人。
  辗转反侧间,她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打算在屋子里找找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御寒衣物。
  外间的床铺虽然破旧阴冷,但是很是整洁。印象里,阿爹虽然只是个农民,但是生活很自律。和村子里大多数懒散的男人不一样,他对生活有种格外的执着。
  他的床铺永远是板正的,他的衣服永远是干净的。
  就连去地里干活,他的庄稼也要别别人码得整齐。
  陈今一觉得自己的执拗从一定程度上遗传了阿爹的轴。
  外间靠近床头的位置有一个上了锁的老旧衣柜。
  犹豫了一秒后,陈今一直接“哐哐”两锤子拆了柜子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腐败的气味。
  里面放着几件料子不错的毛呢大衣和皮衣,式很老旧,但是却很气派。衣服下面叠着一床略厚实的棉被,或许放得有点久,陈今一摸上去觉得有些返潮,然而在这个有限的条件下,潮被子也聊胜于无。
  陈今一将被子抱了出来,又将挂着的那件毛呢大衣拿了下来。
  盯着衣服看了两秒,她突然觉得奇怪。
  阿爹是个土生土长的下里巴人,这几件衣服虽然合身,可看上去却并不是阿爹会穿的。而且,记忆里他也确实从来没穿过。
  发呆的功夫,她突然觉得被子里面硬邦邦的。
  她放下手里的大衣,打开被子一看,被子的中间竟然包着一个上了锁的铁盒。
  盒子很普通,拿起来晃晃还能听到里面叮铃咣啷地在响。
  ……
  一如既往的,陈今一用最简单的方式撬开了这个盒子。
  盒子里放着的是几张泛黄的照片。
  还有一截骨头。
  ……
  对,一截骨头。
  骨头不大,短短的,像是猪尾巴骨,又有点像嗦干了的鸡脖子,凑上去闻一闻还能闻出一股臭臭的味道。
  陈今一盯着那油光锃亮的玩意儿盘望了很久。
  是阿爹从外头老板身上偷来的文玩儿?
  还是从村长家狗碗里抢来的肉骨头?
  反正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似乎都证明了老头子活着的时候都不太正经。
  将骨头放到一边,陈今一又把视线落在了压在骨头下的几张照片上。
  最上面的一张是一个教授模样的人在发表演讲。
  教授的这张脸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是她早早过逝的母亲。
  然而仔细一看又和记忆里的母亲不同,照片里的人短发,干练,神采奕奕。身上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色褂子,看上去像是什么科研所的制服。
  母亲一辈子生活在村里,是个温婉贤惠的传统妇女,怎么可能……
  陈今一的心里微妙的一动。
  一直以来,自己对母亲的了解就很少很少。
  她过世得太早,留下来的痕迹不多。
  仔细想想,自己只知道她是嫁过来的外乡人,可是外到什么程度,又是在哪个乡,似乎并不得知。
  陈今一按捺住翻涌的情绪。
  第二张照片里是一个五岁左右,坐在教室里弹钢琴的小男孩,第三张照片还是那个小男孩,这次是小男孩在领奖。
  之后的照片大多和这个男孩有关,或学习或生活,一共有七张。细微的差距是,每一张照片上的男孩似乎都是在不同的时间段,简单对比可以发现,这应该是他五岁到十岁之间的生活照片。
  除了这几张照片外,盒子里还藏着最后一张照片。
  看到的一瞬间,陈今一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是不解,在一阵急促的心脏狂跳后,鼻尖隐隐有些酸楚。
  这是自己的照片。
  是她初中毕业参加中考报名的照片。
  那个时候,母亲已经去世很久了,所以这不是阿娘的遗物。
  是阿爹放起来的。
  ……
  将东西放回盒子里,陈今一将它重新塞进柜子。
  不知道睁着眼睛发了多久的呆,一直等到外面蛤蟆都不出声了,陈今一的眼睛还是瞪得铜铃这么大。
  陆湘县,在十几年前一直都是频繁登上社会新闻的一个地方。
  不仅仅是因为这里风俗诡异,更多的还是和现代社会相悖的传统伦理。
  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只要闭眼就是母亲吊在房梁上的模样。
  母亲一片灰白毫无生气的脸,母亲破碎衣裳里青紫斑驳的伤痕,母亲指甲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血迹……
  一开始她只是忘不掉母亲。
  后来她突然发现,只要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她就永远都忘不掉了。
  不过这种忘不掉的烦恼只是持续了一阵子,因为很快她就发现了超强记忆力还可以用在学习上。
  老师上课讲过的东西,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全部记住。
  其他孩子苦恼的文言文,她读一遍就能倒背如流。
  在村长发现陈今一有这样的天赋后,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很快她获得了去镇子上上学的机会,成绩扶摇直上,一路读到了初中。
  可她最后,还是没能顺利升入高中。
  幸好,村长还是给了她一个去镇上学师范的机会。
  也是因为有了这个机会,她才能在毕业后去到沪市,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所以陈今一觉得,自己在必要的时候,还是足够幸运的。
  外面安静了好一会,就在陈今一迷迷糊糊即将入睡的时候,一阵喧闹声忽然传入室内。
  这个季节村民白天还得农忙,晚上都休息得很早。
  一开始陈今一以为是三贵家有喜事所以闹的动静大了点,可是随着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且听声音也不像是庆祝。
  陈今一实在是躺不住,于是披了件衣服走到院子外头想看看情况。
  谁知刚出门,就遇到忙不迭提着灯赶过来的村长。
  “村长阿爷,怎么了?”
  陈今一扶住脚步略显虚浮的村长,对方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
  “阿囡,村子里出事了,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一声,别乱跑。”
  出事了?
  “阿爷,你不是吃三贵家的喜酒去了吗?”陈今一对村长还算尊重,她放慢语气缓缓开口道,“怎么回事,是哪里出了事?”
  村长的眼神有些躲躲闪闪,像是这件事情难以启齿。
  “阿爷,你不说我可就自己进村子里问了。”
  “别别!”村长急了,“你这刚从外面回来,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可别瞎掺和。”
  村长重重地叹口气。
  陈今一心下已经猜到了大半。
  “是三贵家出事了?”
  村长微微点头。
  “你三贵哥,忽然没了。”
  “没了?”
  陈今一一愣,“什么叫没了?”
  “就是死了!死了。”村长一脸惶恐,“这事情邪得很。阿囡,你知道我们村子规矩多,你还在孝,很多事情都不方便,这几天就在家里好好呆着,旁的,什么都别管。”
  “怎么死的?”陈今一很警觉,见村长支支吾吾又一副畏惧胆怯的模样,她忍不住补充道,“若是真的有村子里解决不了的,咱们可以报警。”
  “什么!报警?不行,绝对不行。”
  村长反应剧烈,可对上陈今一审视的眼神又急忙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阿囡,爷爷知道你好心,不过这事情啊,你是解决不了的,你就在家里好好呆着,陪着你阿爹,昂。”
  村长嘱咐了几句,就提着灯往回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陈今一拧眉思索了几秒,忽然就开口叫住了他。
  “阿爷!”
  陈今一随手抓起手电筒和自己的背包,三两步追上了村长的步伐。
  “哎,你怎么跟过来了——”
  “阿爷。”陈今一挽住村长的胳膊,在对方开口之前抢着说道,“您能不能带我回去,这里黑漆漆的,我害怕。”
  村长这才露出和蔼的笑,“你这孩子,自己家里有什么好怕的。”
  陈今一垂了垂眼眸几乎面不改色地掰扯道,“阿爷,我刚见到我阿爹了。”
  村长脸色大变,“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陈今一扶住额头,做出一副虚弱的样子,“方才一直做梦,一直做梦,总梦见有个人对着我招手要我跟他走。阿爷,你说是不是我阿爹在和我说话呢。”
  村长的沉默给屋子里的诡异氛围增添了一份助力。
  “别胡思乱想,你肯定是太想你阿爹了。”
  村长机械的回答,不等陈今一追问,他又忽然顺着陈今一的话答应了下来。
  “算了,你一个小姑娘,这么久没回来住也确实害怕。这样吧,你先跟我回我家,让你奶奶给你煮点热的吃了,今晚就先睡在阿爷家里,好不好?”
  陈今一急忙乖巧地点头。
  进村的路上,陈今一本想趁机再问问三贵去世的细节,可她注意到村长铁青脸色,觉得现在似乎并不是一个询问的好时机。
  ḺẔ村长带着她一路往家里走。
  前面越走越亮,忽然迎面遇上了一群人抄着家伙气势汹汹地往山里的方向去。为首的是一个块头很大,长得五大三粗的农村壮汉。
  村长见到来人猛地喝住对方。
  “哎!陈老四,你去哪呢!”
  见到村长,陈老四虎着的脸才稍稍放下一些。
  “我要去把那没心肝的娘儿们抓回来!”
  “谁?”
  “就三贵新娶的那女人!妈了巴子的。”
  “大晚上的!你去哪里抓人!还不给我回家呆着。”
  村长骂完陈老四后有些心虚地瞅了一眼陈今一。
  只见陈今一迷迷糊糊地打着哈欠,似乎对他们讨论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他稍稍松了口气,上前两步将陈老四拉到一边,“三贵娘糊涂,你跟着瞎掺活什么!事情还没弄清楚,你们就这么胡乱的说是那新娘子有问题?”
  “除了她,还有谁!”
  陈老四的嗓门大得压都压不住,“村长,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怕事了?她一个女人,身边无依无靠的,咱们要拿捏她还不简单?您……”陈老四说到一半才注意到,村长身后还跟着一个陈今一。
  “她谁啊?”
  陈今一漆黑的眸子微微闪烁。
  这个人,陈今一也是记得的。
  虽然长大了张开了不少,可是大致的五官和说话的习惯还是和十几年前一般无二。
  陈今一挤出一个惊喜的笑容,随后一巴掌就冲着陈老四的胸口打了过去。
  “阿四哥!你不认识我了!小时候你还给我抓鱼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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