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我走的路是向海的,晌午我走到了森林,一片疏密不匀的森林,一块空旷的绿茵高地只生着一两棵树,而凹陷的坡谷是热闹的,陡直的松木林几乎见不得一点间隙,我想里面藏着深深浅浅的欢乐或者可以刺激人贪生的理论。
我倚着高地那两棵营养不太足的树,什么都没有想,只觉它们吸收走了我同样不足的养分,毫无所剩的空无使人莫名心生欢喜,我渴望着我整个身体都枯萎腐朽,融进土里。我日日这样想,但我不想你将其误解成厌世,你知道我不曾怨过任何一种存在,反是无比珍重地爱着他们,但爱是忧虑的,那使我日渐老去连同我曾蓬发的意志……”
“哗——”玉笙又翻过一页,抬手揉着颈部继续阅读。她已经看了几日,书中内容写的几乎都是主人公“我”每天都到不同的地方去寻死,最后又自我说服的心路历程。
但那并不全都压抑,有些甚至是喜悦生趣的。
钟徊这次回来,待了数日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无所管顾的日子里,他又回到了以前蓬勃年轻的模样,玉笙倒发觉是自己变老了,但她于这样的变化是满意的。年龄是生命在虚无的时间里存活过的痕迹,什么样的都好。
“你一定要自己划吗?”玉笙见他生疏地摇动船桨,有些不放心。
钟徊随手将外套扔在船头,信誓旦旦保证:“放心吧,我只是有些生疏,定然不会叫你掉到这湖中。”
她还提着心,可到底是上去了。船只慢慢远离岸边,湖畔杨柳依依,桃花探身映照湖水,从船上看去又是一番别样的景,重叠的群山与天空相接,恍若是墨笔勾勒在天空的青色里。
“怎么起兴要来这儿了?”
“春日很短,这时候自是要多出来看看。”他如此说,转而又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却像是阔别已久。玉笙不禁觉得好笑,别过头去垂眸掩笑。
“也没忙什么,只是和往常一样。”她回眸看了看他,又补充道,“你知道我并不回避交谈这件事。”
钟徊凝着神望她,眼底逐渐浮上笑意,没有铺垫着说:“与我去陵江吧。”
“……怎么突然要去那儿?”
“没有燕台,没有翼州府……我们再试一次。”
这回到她失了注意,其实她也不知道若是一直这样下去,等到可以回燕台时,他们要如何相持余生。
“那并不容易……我想,没有第二种方式比现在更能让我们都心怀如初的喜悦与彼此相处下去。”
“可我们是夫妻,夫妻便是相扶相持的……我们会习惯彼此。”他说。
玉笙随即回:“我并不想要习惯……他们说,人总是要磨合才能长久的,大抵就是习惯,可那已经不是我们了,我不会觉得那是幸福,只是消磨。”
“……现在便不是消磨?”
“也许是,但起码我们没有消磨自己。”她点头对此肯定,停顿有时又道,“钟徊,我希望我们能一直有可牵念的存在。”
“你都没有尝试,如何确定那一定就是消磨?”
她望着他沉默良久——“我想,你许是会再次后悔。”这于她便是最深刻的消磨。
“……玉笙,你再相信我一次,好吗?”他诚恳地说道。
如果可以,她一定要敲开他的话来瞧瞧真假,这人的行径委实要叫人觉得可疑,不然他怎么能连着三年都这般疏远她们?
见其迟疑不语,钟徊又保证道,“我知道此前是我的错,后悔也是真,但我见你时,便不曾觉得是后悔。”
玉笙暗自叹了口气,当真疑惑别人到底是怎么过下去的,为何到他们就这么难。
可她到底是答应了,也由不得展望以后的日子,或许他们真的会成为寻常夫妻。
青绿的抚月湖延向天边,仿佛没有边界,湖面平滑而空无一物,恍若脱离了人世。在这时候,如果一切就这样了,似乎也算是个好的结局。
“什么?”
金二太太应声坐起身,神色复杂,她随即恢复如常,不急不慢地理好裙摆道,“搬去陵江做什么,那儿又没有照应的人?”
“等到可以回燕台时,我们也不用匆忙赶路,何况带着泠乐在路上辗转总是不方便的。”玉笙这样说,心里却也是摸不准的。
梁智儒双腿交叠仰坐着,悠悠然游荡的目光时而飘过两人之间,不经意对上她的视线,也无所回避,金二太太在这时离开客室,说是还有点事去交代。
玉笙先挪去视线,随手端起咖啡,低头抿了一口,只听他冷不丁的说:“想通了要去陵江找回自己钟太太的存在感?”
她懒得反驳他的想法,梁智儒却又似鄙夷地低声道,“真看不懂你到底有几副面孔,若是按你待我的态度,早该撂了吧,怎么,是他捏住你命门了?”
“你若是要按自己的意向去想,真相也说服不了你。”
“你又没说,怎么知道说服不了?”
“说了你也不听。”
“你爱说不说,我懒得听你们这些事。”他无谓应道。
玉笙也没有当回事,抱手靠着垫枕,垂眸瞧着桌上的鲜花出神。
而在里屋,二太太正与人通电话。
“燕台商业银行?你是说,钟徊早就转出了在翼州府的占股?”
随着听话筒里的人讲起,她神色拧得愈紧,良久后才有所缓和,“陵江实是最蓬发的时候,上次由他推荐,买进陵江药厂的股票,这半年来倒是稳定涨着。程夫人知道他在燕台的银行有多少占股么?”
“具体有多少我也说不清啊,我也只是听我家那位提过,他只说最少有一成。”
“一成……”二太太惊愣之余,若有所思,“那也不少了。”
“谁说不是呢?可燕台的银行也只是其一罢了,重头戏还在陵江呢,这到底是二太太会看人啊,今后您何止可以有药厂的股票……”
这番话讲得她完全放下了心,面上顿时也春风洋溢。
二太太端些点心回到客室,说是:“刚做好的点心,你们尝尝。”
“钟先生在陵江做得这么好,玉笙你何时跟他说说,给我做做顾问呗?”梁智儒拿起一块点心,前不着后地突然说此。
玉笙愣了一下,才道:“这你自己与他说吧,我不了解这些事。”
“你不是钟太太嘛,你自是更好说。”他搬出关系来,二太太神色一暗。
“那他的东西也不代表是我的,你该去问他。”
二太太方要开口,梁智儒又道:“谁叫你没本事,生的是女儿呢,若是个儿子,这些可不就是你的?”
“梁智儒。”玉笙脸色骤冷。
可他还是面不改色,悠然地反问:“难道我说的有错?”
她剜了他一眼,拿起包,冷脸辞别去了。
“智儒,你这说的什么话?这下将人气走了你就痛快了?”二太太顿时没了好脸色。
可梁智儒却是和声说:“您不知道,钟徊在陵江有的是女人,说不定早就在外面有儿有女了,我这也是刺激她早日意识到这个问题。”
“倒是你用心了。”
“您过奖了。”
他只做听不懂话,还卧在沙发里细细品尝着点心,好不惬意。
而另一头,玉笙离开金家,火气仍烧着,回到家时在前院遇到蒲元,他正指挥着佣人搬些东西出来。
“要搬去陵江的东西不多,只有这些,先让人运过去。”
“宝珍与慧妈妈要过去吗?”
“慧妈妈许是去不了了。”
玉笙只觉心口闷得紧,回头看向满园翠绿,竟也叫人不舍了,可她还要回燕台,总有一日是要离开这里回去的。
她进门去,客厅里,一重一轻的声音相答应着。
“这里面有刺的。”
“这块可没有。”
钟徊用筷子挑开勺里的鱼块,给她看了没有刺,她才肯吃。
“为什么它没有刺?”
“不是每一块都长了刺,有些就没有。”他说。
泠乐见妈妈进来,便也不纠结有没有刺的问题了。
“妈妈!”
“快吃饭。”
玉笙安抚罢,便坐到了两人对面去,钟徊继续喂泠乐吃饭。她侧身去整理着花瓶里的花,目光逐渐迷失在稍蔫坏了的红里。
是过去了良久,他突然问:“在想什么?”
她猛地抽回神,泠乐都已吃完了饭,随其绕过桌跑她身边来。
“适才回来的时候,忽而觉得我应该去找一下一位朋友,刚才又记起之前她打电话给我,说她要去陵江了。”她说着,便弯腰将孩子抱到怀里坐。
“那可以过去了见面。”
“她并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或地址。”
他说,如果是在陵江,总会再见的。玉笙便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之后的数日里,各房间里都开始盖上防尘套,他们时常要用的东西也收拾起来搬离,仿佛一切都又回到她刚来的时候。
前门两侧的两棵枇杷结了满枝金黄的果实,走时看见,便不禁觉得可惜。其实这么些年,她从未完整地熟悉翼州府,她熟的只是这几条路、这座宅院和几个人,还有笼统见过的整座城的模样。
但这已经足够让一个人回忆起一整座曾路过的城时,栩栩如生,在记忆里,连曾经没有了解过的部分都将因为几处熟悉的存在而变得亲切,令人像爱一个人一样爱着一个地方,而它往往比人更沉重。
泠乐探头看着来往的旅人,好奇都藏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直至门被合上,她又转过去看着窗外。
火车开始抖动身,缓缓向前,沿来时的路回去,玉笙也由不得欣喜,仿佛她真的要回去了。
只是等坐到午时,两人的激动都消磨完全了,泠乐甚至睡了去。
彼时一阵敲门声激散了厢里的宁静,门推开后一位妇人装扮的女人恭敬地颔首示礼后才道:“真是叨扰了,适才见二位是带着孩子的,便想着来问一下太太您可有带乳粉,我们出门时忘记带了,这会儿被孩子闹得不行。”
玉笙了然,应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家孩子已经过了喝乳粉的年纪,您看牛乳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在这边问了一圈都没有,又不敢给孩子喝这火车上的牛乳,真是太感谢您了。”
玉笙从包里拿了一瓶早上出门时备的牛乳送给了那太太。
“你几时备的牛乳?”
“早时让人备了两瓶,这年头什么都能掺假,这外面卖的牛乳掺水兑米汤的都算是有点心的,有些无良的商贩还会往牛乳里兑白灰膏,谁还敢乱买呀。”
她的控诉陡然让厢里的气氛醒了过来。钟徊问是:“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这大家都知道啊,当然,除了你之外。”
“你这是什么语气?人都有不知道的事,我知道的别人也未必知道。”
“比如呢?”
“比如……你现在是想套我话,对吧?”
玉笙还作没有这回事地抬了抬眉,只道:“谁要套你话了?”
两人正说着,敲门声又起,她再次开门,那位太太又出现在门口,她送来些香蕉和梨以做谢礼,身旁跟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
“您太客气了。”
“这外出带着孩子就是不方便,若不是您送的牛乳,我这会儿还被孩子闹着呢。”她格外热情地向玉笙介绍,“我先生姓胡,在陵江做生意,这位是我小妹,香意。”
“胡太太,您叫我玉笙就行。”
“你们一家子也是要去陵江吗?”
她颔首作应。
“现在去陵江的人是越来越多了,那我们就不叨扰了。”
两人适宜地离去,玉笙站门口看了一会儿才回来坐着。
“要不给我抱一会儿吧?”
“没事,不然一会儿又该醒了。”钟徊换了只手,继续抱着。
时间一直到晚上的七八点,他们才抵至陵江。彼时天色暗下,以前宁静的城,只是三四年的光景竟也完全变了模样。
“我们去哪里?”
“去我们以后住的地方。”
泠乐伏在他肩上不再应,到了目的地也仍是无精打采。
伫立眼前的是一座粉墙围护的公寓,正门两侧悬着枫藤,车开进去后,得见前庭的花园,沿墙盛开的蔷薇,香气四溢,将人浸泡其间,进门的路两侧光照的地方还见种着洋玫瑰。
“我们到家了。”钟徊放下了泠乐。
母女俩都不约而同地打量着这新家,还显得拘谨。
“先去吃饭吧,在饭店订了几道菜送来,应该不用热了。”
他边说着便脱去外套,领着泠乐往饭厅去,玉笙站客厅的落地窗前看了会儿外面正对的花园,才也跟上前面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