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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时,便晃出炎夏的灼气。
  玉笙厌极这潮闷的燥热,便扯开绷紧的领子,几下将身上的旗袍脱了去。
  “您不是刚换了衣吗?”棠妈捡起床边的旗袍,面露惋惜,“这身旗袍是用陆少爷送来的上等缎子定做的,您一次都没有穿过,这会儿怎么就随便扔这儿了?”
  她套上一件无袖抹胸的及踝纱裙,是极淡的粉色,裙摆上的折痕堆叠便显出水波似的深粉。棠妈极有眼力见地上前帮她。
  “陆少爷许是也快到了。”
  “他昨儿打来过电话?”
  棠妈低头应了一声,手脚利索地从衣柜中挑出一件浅色外衣,珍珠白,棉麻质自带一种混杂、朦胧之感,翻领上戴一支丝花别针,是仿真的白玫瑰,几片鲜绿的叶子托着花,格外醒目。
  “陆少爷问到您的去向,我只好说是去了苏小姐那儿。”
  玉笙穿上外套,重新梳理了一番头发,彼时,楼下传来门铃声,棠妈放下手里的衣服,匆忙跑去开门。
  她也搁了梳子,走出卧室。陆停之候在门廊,西装笔挺,浅灰色,像一棵迎风沐光的白桦树,疏朗得不可思议。
  他自然而然地牵过她的手,躬身俯进其颈间,微凉的双唇印到脸侧,轻声说:“以为你如今是闲了,但怎么还是找不到人?”
  “难道要我时刻守着那电话不成?”
  耳畔笑声朗朗,环在腰间的手忽地收紧捏了一下,她敛眉啧了一声,他却不以为然。
  随后,他们相依走出门,玉笙踏下小草坪的石阶,一眼瞧见那名作蒲元的管家,正指挥着数名佣人搬运一些不知是何物品的东西进去,他回眸看见玉笙,竟破天荒地躬身以示问候。
  “这座公寓有人住了?”
  陆停之止步车前而问,她收回目光,轻和应道:“嗯。”
  他随手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玉笙移到窗边的位置,他坐上来时突然又问:“是什么人?”
  车启动,驶进绿荫。
  “天宁街银行大厦的代理人,钟先生。”
  “钟先生?”他随即恍然似的点了一下头,而后以调侃的语气说,“银行代理人可不至于此,赌场才是其主业。”
  “赌场?”
  “乔山林的德武运动场便是燕台最大的赌场,傅青光此前开银行却逢中央银行建立,险些赔光,全靠变卖德武运动场的股份补空,而这近乎一半的股权便流入了这位钟先生手里,据说翼州府的回力球场也有他占股,比起赌场的日进斗金,银行的投资利润可就不值一提了。”
  正开车的阿福听得一愣一愣的,于是追问:“陆少,那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之前没听过这个说法?”
  “谁知道呢?这世道大发横财的人多了去了。”陆停之似乎对此嗤之以鼻,“事前是个倒进军火贩卖的,应该是与洋人有联系的,听他们是这么说的。”
  阿福疑惑说:“小姐说他是外交部长的侄子,他们也刚好同姓,老爷跟前的阿伯一会儿说他是前朝遗贵,一会儿又说他只是一个运气不错的暴发户,但念及他在银行做事,便说是被有钱人收养的孤儿。”
  “你这么好奇作甚?”
  “可不是我好奇,只是他上次设在乔山林的宴会到现在都是被言说不断的,小姐说,那是前所未有的盛宴,便叫小的几番打探这位钟先生……”
  乔山林的宴会?玉笙想起少君执着的那场宴会。她突然便想不清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路,她都忘了炎热,各种各样的说法如同迷雾一样将他遮掩得严严实实,只余一个朦胧的轮廓。
  苦思乱想之间,车已开进了陆公馆。
  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绿意中,一座白墙黑瓦的别墅伫立其间,以此为中心,连廊作连接,展开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笔直延向正厅的路,用白色鹅卵石铺就,在路中央留余一处喷泉,雕刻的石莲浸水圆润,池中睡莲还未盛放。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故而已轻车熟路。玉笙踏进门,三小姐陆婷兰正拿一匹锦缎在身上比划。
  “陆伯母,二嫂。”
  “玉笙来了,过来坐吧。”陆太太抬手招呼她过去,二太太笑容满面,侧身过来说:“婷兰一会儿是要去相亲,这衣服都快挑花眼了。”
  “哎呀,晴姐姐,你又笑话我来了。”婷兰丢去手里的锦缎,陆太太好生哄道:“谁敢笑话你呀,快去换衣梳妆。”
  旁站的阿妈揽起所有衣物,将女孩哄回去了。
  “我们先去吃饭吧,不用管她。”陆太太起身招呼道。玉笙挽着二太太随去。
  “停之,你可打电话到周府传话没有?”
  二太太替他接道:“我适才来时便告知老夫人,下午的戏晚一小时才开始。”
  “那便好。”
  陆太太仍是神采奕奕,走到餐厅,便叫人来按喜好给几人调酒。陆停之脱去外套,坐她旁边来,那锃光瓦亮的银质、陶瓷餐具似乎减去了些许的炎热。
  他接过酒放她手边,忽而问:“你与那钟先生见过?”
  “啊?”玉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对坐正闲谈的两人也随之停下,二太太先道:“什么钟先生啊?”
  “便是那商业银行新来的代理人,”他抽身坐正,轻描淡写地应说,“我才知他是住在玉笙隔壁的公寓。”
  “哦,我怎么没听玉笙提起过?”陆太太道。
  玉笙抬眸瞧了他一眼,神情不见波澜,只风轻云淡着答话——“我后来才知隔壁住的是他,我想,他应该是很忙的,连我住他旁边的人都只在他设在家中的一次宴上见过。他待人似乎很客气,便是没有什么交情的邻居都不忘叫人送来邀请函。”
  “他确实待人客气。”陆太太点头肯定,“上次在乔山林的宴上,虽说是他出钱主办的,但也不曾见其有何高姿态,反倒是谦和近人,若不是邀请函上写着,我猜也没有谁能想到他是那宴会的主人。”
  二太太贴近打趣道:“怎么,陆太太这是认可钟先生了?”
  “这是两码事呀,我还是想找有源有头的好人家。”
  “听说那外交部长不是他的叔父吗?如此,身世定然也差不了。”
  “得了吧,若真是仕官出身,还能如此明目张胆地涉猎黑白?”
  玉笙呼吸似要凝固,气息都已提至上颚,小心翼翼地呼出,直至陆停之往她的餐盘里夹菜才猛地缓过来。
  “你怎么了?”
  她端起酒来,茫然无知地灌进腹中,冰凉的刺激致使一阵反胃。
  “……没事。”
  他转过头去,神情若有所思。或许是某种直觉让他郁结于心。
  结束用餐后,陆婷兰才换了一身时髦装扮出来,她对自己的珍珠项坠似不太满意,一直低头整理着。
  玉笙陪二太太先出了餐厅,她告诉她来的还有梁家人。
  “梁智儒?”
  “婷兰见的就是智儒。”
  虽不知陆太太到底看上梁智儒什么了,玉笙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
  俄而,陆停之开车到门外,半身倚在车窗上问她要不要与他先去乔山林,二太太随即道:“那你们先去吧,我们可能晚些时候才去,一会儿还要陪婷兰去做几身衣服。”
  陆停之弯腰伸去手,推开了副驾驶的门,她也不做过多推辞,到客厅拿过自己的包就顶着太阳钻进车里。
  “听闻乔山林近tຊ来很是热闹。”
  “好像是又在拍电影吧。”
  他断然否决她的话,道是:“是德武运动场全面营业了,跑去赌球的人每天都有。”
  又是赌场,她今天是真听够了。玉笙不应,转望向窗外,但他似乎就是要将这个话题捅到底,不依不饶,“我们也去瞧瞧?”
  “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
  他像是审问的语气,“玉笙,你此前就认识钟徊,对吧?”
  “我不认识他。”
  “钟徊四年前就来过燕台,是为商讨银行收购的事,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也是住在那儿……”
  “你想说什么?”她神色无波澜,只听得声音恹恹,“是苏倩与你暗示过什么?”
  陆停之神情颤慌,但随即恢复得愈发愠怒——“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昨夜你也去了金夜舞厅,是吧?”
  “玉笙……”
  玉笙回眸看去,一语戳破:“她同我在席上坐了有一会儿,你就到了,然后她的助理就来叫她去换衣服,我当时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进去了又要大张旗鼓地出来晃一趟,是为了让你相信我认识钟先生,是吗?”
  “按你所想,谁都是处心积虑,就你无辜是吗?”他猛地踩下刹车,玉笙身体失衡前倾,头撞向前之际,抬手作挡,幸而控住了身体,只是四指压得生疼,半晌没有知觉。
  “……陆停之,你存心的吧?”她也气红了脸,握着不能动弹的手,痛苦难喻,“是我无辜,还是你给她灌了迷魂汤?你糊弄鬼呢?还是觉得我就这么缺心眼,你们俩这点破事,我真就一点都不知情?你当真是个有种的,就娶她去呀,何需要在我这儿演什么深情?”
  “周玉笙……”
  “砰——”
  她已摔门而去。
  随后,陆停之疾驰消失在了树荫中,两人便也分道扬镳。
  玉笙步行回家,所幸她离乔山区已经不远了。棠妈开门一见是她,惊讶难抑,又瞧她红肿的手,便马不停蹄地跑去拿来冰块给她冷敷。
  “您怎么这样回来了?”
  “别提了。”她此时还在气头上,想到这两人合伙欺瞒自己,便更是火冒三丈,“混账玩意,这婚谁爱结谁结吧,我再也不要看见他们!”
  “您先消消气,怎么肿成这样了?”
  她心有不甘,顿时双目浸湿,中气十足的声音很快就听得了哭腔:“还不是因为那姓陆的混蛋……”
  棠妈时宜地开口安慰她,但她却更甚,俯身将头埋进靠枕里放声痛哭。
  玉笙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倾尽全力地去对她们好,可为什么姨妈不要她,苏倩也要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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