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谋杀。
不管用什么样美好的说辞掩盖,它依然是谋杀。
想要儿子,就把女儿遗弃在坟山上,美其名曰求子。贾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童年居然伴随着这样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
“一开始是俩外乡人来我们村躲计划生育。他们第一胎是女儿,老婆怀孕之后就拖家带口来了咱们这,谁知第二胎又是个女儿。男人一气之下就把孩子扔在了皇陵坟上,一年之后他老婆生了个儿子,他抱着孩子在村里嘚瑟,几个长舌头的老太太一翻腾,这传说就流传开了。”
说话的人咧了下嘴,唇边的皱纹随着一抽,带着说不出的苦相。那两条深深的法令纹让她凭空老了 20 岁,活像个 50 岁的年老妇人。
她是朱招娣,朱建华的姐姐。
当年西河新村拆迁改造,他们家分到了 3 套房子。父亲全都留给她母亲作离婚赔偿款,之后就远走他乡。5 年前朱招娣结婚,母亲给了她一套当婚房,但是要求她的女婿必须入赘。
“其实她就是害怕我不管她。”朱招娣起身给贾楠和方芳芳倒了杯茶:“她儿子没了,老了只能靠我。”
“其实她就是害怕我不管她。”朱招娣起身给贾楠和方芳芳倒了杯茶:“她儿子没了,老了只能靠我。”
褐色的茶叶在开水里翻腾着缓缓下落,茶汤颜色浑浊,水蒸气袅袅升腾,朱招娣穿着棉睡衣的身子在蒸汽里愈发显得臃肿。贾楠看得出来,即使弟弟不在了,这些年她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十分钟之前,她们敲开了朱家的大门。朱建华的母亲不在,只有她的姐姐朱招娣在家。贾楠先聊了点其他事,打算慢慢跟对方套近乎。
果不其然,一提起皇陵坟的传说,朱招娣就来劲了。
“什么传说不传说,都是骗人的,就是那些重男轻女的人找的借口。全县那么多女孩子,别人的父母怎么不扔?我生的也是女儿,我怎么没扔?你别听他们瞎说,当年扔孩子的毕竟是少数。”
说了会儿话,已经临近中午。屋里还是清锅冷灶,贾楠想请她出去吃饭。朱招娣朝着门口努了努嘴:“我女儿一会儿就放学了,我得等她。”
“那等她回来咱们一起出去吃。”
“不用,早上我给她钱了,中午让她在外面吃完饭给我带一份回来。”
这就更不好多打扰了,贾楠决定直奔主题,问完赶紧走。
她谎称自己是朱建华在四中的同学,他们那一届要办同学会,到时候会拍照做成一本纪念册。
“建华虽然不在了,但好歹也是我们班的。我就想能不能找到他的日记、照片什么的,到时候一起编进去,也是个纪念对吧。”
这个理由并不完美,贾楠已经想到了对方可能会拒绝。不料朱招娣的反应却是另外一种情况。
她抬起头,浮肿的眼皮底下掠过一丝狠戾的光:“你真的是他同学?”
“啊?”
“你们要真是他的同学,会不清楚他是什么人?除了我爸妈,所有人都觉得他死得好!纪念?你们会纪念一个强奸犯?六中那个姓苗的小姑娘,我听说她到现在还是个神经病,连门都出不去。这么个人,你们还想纪念他?不觉得晦气嘛。”
斥责的余音萦绕不去,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阳光从玻璃推拉门里穿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两条菱形光斑。朱招娣看着那俩模糊的菱形,肩膀一塌,突然就泄了气。
斥责的余音萦绕不去,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阳光从玻璃推拉门里穿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两条菱形光斑。朱招娣看着那俩模糊的菱形,肩膀一塌,突然就泄了气。
她示意客人们跟她走,她们穿过客厅、三间小卧室,最后来到里面的主卧门口。
“你们自己看吧。”她拧开门把手使劲一推:“想拿什么拿什么,拿走了就不用再还回来。”
门开了,陈旧的土腥味扑面而来,贾楠和方芳芳回到了 90 年代。
终结者造型的施瓦辛格在海报上装酷,好多穿泳装的女明星贴在旁边,各个姿势撩人。桌子上摆着包了书皮的课本,还有一台古早的 vcd 机。甚至连桌子上的书都是摊开的。
就好像书的主人只是临时出去了一趟,马上就会回来一样。
靠在门边的朱招娣笑了一声,听上去很像火车汽笛。
“看到了吧,这是我家主卧。可是我妈非要把她儿子的东西摆在这儿,我们一家三口只能睡那两间小卧室。因为我妈说了,如果她儿子不死,所有的房子都是他的。”
方芳芳翻了一下桌子上那本书,是本英语书。课本插图里的韩梅梅被画成了一个泳装女郎。
“这些家具都是我妈从老房子里搬过来的,说是和她儿子生前一模一样。那书桌,那柜子,还有那个床,都是她儿子用过的。”
“那我们要是拿什么,需不需要跟阿姨说一声?”
“不用,你们只管拿,回头我告诉她就行了。”朱招娣挺直了身板,笑得很轻松:“她住院了,我老公在那边照顾她呢。”
门铃响了,大概是朱招娣的女儿放学了。她让贾楠随便看,自己转身去开门。
不一会儿,开门声和斥骂声一起飘进里屋。“又没带钥匙!脑子呢?我天天忙死了,还得给你开门!”
“对不起妈,早上走得太着急忘了。”
“天天忘天天忘,花钱怎么不忘?笨死了。”
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朱招娣的声音再次响起:“咋又是饺子?我跟你说了我不爱吃饺子,你怎么这么笨!就记不住!”
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朱招娣的声音再次响起:“咋又是饺子?我跟你说了我不爱吃饺子,你怎么这么笨!就记不住!”
“对不起妈,可是那家店人太多了,下饺子快一点……”
“要那么快干啥?赶着投胎啊?没给你扔到皇陵坟上,你没能投胎成男孩怪我啊?”
“对不起……”
摔锅砸碗的声音打断了女孩子的话,她开始抽泣,中间还夹杂着她母亲含糊不清的咒骂。方芳芳看了贾楠一眼:“这就是我恐婚的原因。”
贾楠知道她的意思,其实她们都一样,害怕自己一旦有了孩子,也会把这种不良的亲子关系延续下去。
“赶紧找完走吧。”
俩人的本意是想找到一些日记之类的东西,没想到朱建华这人压根就不写日记。好容易从抽屉里翻出来一两个带字的还都是作业本,上面除了错题就是红叉,根本没什么用处。
至于桌上那些个包着牛皮纸书皮的,写着语文数学名称的课本,翻开之后才发现里面全是些少儿不宜的漫画。
至于桌上那些个包着牛皮纸书皮的,写着语文数学名称的课本,翻开之后才发现里面全是些少儿不宜的漫画。
那些漫画里充斥着大量的猎奇、不良淫秽场面,贾楠翻了两页,终于明白这小子生前为什么会沉迷那种事情了。
十几岁学习能力最强悍的时候天天看这种东西,不走偏就奇怪了。
找了一圈,贾楠发现朱建华写下文字最多的居然是初二的生物课本。因为里面有一节是人体的生理卫生。
书本的主人好像把课本当作了记事本在用。除了胡涂乱改的插图之外,书页的空白处横七竖八都是些四六不沾的文字。
“勤学街录像厅能看毛片。”
“玛丽的胸真大。”
“我怀疑金钻石里有鸡。”
这些字迹歪七八扭,贾楠发现朱建华的字丑得十分有标识性,每一笔“弯钩”都是个小点,活像兔子的尾巴那样有气无力。
其他就找不到什么了。她拿着课本准备离开,方芳芳突然点了下书桌:“老贾,你看这个房子。”
那是张老式书桌,90 年代初八陵县置办家具大多还会选择找木匠打造,这张桌子就是当时的流行款。那会儿流行在桌面上铺一张绿色玻璃,玻璃下面一般会压上照片什么的。方芳芳就是在玻璃下面发现了那张照片。
那是朱建华的父母簇拥着儿子站在某所中专大门前的合影,照片上没有朱招娣。让贾楠震惊的是,照片里的那所学校办公楼,和她从地基里挖出来照片上那栋一模一样。
“这是中岳县第一中专。他学习太烂,本来是连这个学校都上不了的。后来好像这个学校领导的儿子也在咱们县,我妈去找人家跑关系,花了钱给他送进去的。”
朱招娣擦着嘴,把一个饭盒丢到水槽里。
她对这件事记忆犹新,明明是花钱买进去的学校,她父母却在村子里吹了两个月,好像儿子真是凭本事考进去的一样。
“您看看这是不是同一所学校?”贾楠把白鸽那张照片递了过去。
“好像是,我就去过一次,应该是这里。”朱招娣的目光绕过弟弟,定在旁边的白鸽身上。
“这女孩……这不是那个差点被她妈杀了那姑娘吗?”
什么?
贾楠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这个女孩也是你们四中的同学吧?她以前是不是丢过自行车?”
“对。”
“那就是她了。”朱招娣的手指在白鸽脸上点了点:“那小子之前偷了她的自行车去卖,我问他要是人家父母找过来怎么办。他说不会,这女孩的她父母以前就想杀她,不会替她出头的。对了。”
她伸出左手比划了一下:“这女孩的食指是不是少一截?”
贾楠木然点头。
“那就对了,是她父母干的,好像是在生她弟之前发生的事。这事我记得很清楚,我妈虽然脾气坏了点,可从来没真的想弄死我。”
“那就对了,是她父母干的,好像是在生她弟之前发生的事。这事我记得很清楚,我妈虽然脾气坏了点,可从来没真的想弄死我。”
“您是怎么知道这事的?您认识她?”
“不认识,是朱建华告诉我的。他不是上过几天中专吗?这女孩也去那上了学,俩人走的都是那个公子哥的关系。那男生好像跟这个女孩从初中就不清不楚的,朱建华跟着那公子哥混,都是听他说的。”
然后朱建华就当作笑话讲给了家人听。
几块不相干的碎片突然聚拢在了一处,贾楠轻声问:“您还记得那个公子哥叫什么名字吗?”
“那不记得了,就记得他那名字起得很占便宜,叫什么叔还是哥什么的。”
“刘舸。”
朱招娣双掌一拍:“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终于,在朱建华和白鸽之间的那块空缺补上了,就是刘舸。
可她想不通,这三个人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朱建华和白鸽一个学渣一个学霸,怎么会到同一所中专读书呢?
可她想不通,这三个人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朱建华和白鸽一个学渣一个学霸,怎么会到同一所中专读书呢?
还有白鸽的食指,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想起了白鸽在春游那天说过的话,她那白得像纸一样的脸,和抖得停不下来的嘴唇。
“你不懂,她们是被杀的。就快轮到我了,下一个死的肯定是我。”
原来那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