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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砚舟未察觉身旁女子隐隐皱起的眉,只抬眼望向院中那株桂花树。
  空气中漂浮的魂火越来越多了。
  如今还未至中元节,容昭便已因魂火飞扬而高热难退,往后几日症状只会愈发严重。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得去趟幽都问问土伯,可有化解之法。
  而金陵府衙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尹之正此前已被陈让收了押,折子并账本早已八百里加急送回了汴京,此刻只等着圣旨到来。
  金陵城有陈让坐镇,虞兰川便不再多留。秦景云将两人的行李都抬上了马车,一队甲卫紧随其后,已整装待发。
  陈让将虞兰川送了出来,脸上笑意盈盈。
  行至门口,虞兰川回身道:“陈大人留步。”
  陈让也不推辞,站在门槛内朝他作了一揖:“那咱家便不送了,虞大人一路好走。”
  虞兰川颔首,紫色官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本官先行回京,剩下之事便有劳陈大人了。”
  “分内之事,虞大人言重了。此次来得匆忙,也未能与您喝上一杯,等咱家回京,定在百宴楼订上一桌席面,宴请大人。”
  虞兰川下意识想拒绝,想起什么他微微一笑,拱手道:“必不负陈大人之邀约。”
  陈让似乎也没料到他是如此态度,顿时满意地笑起来,一张脸更加阴柔。
  虞兰川转身便上了马车,帘子放下,他敛起了笑,随意理了理官袍。
  马车往前驶去。
  秦景云骑着马跟在一旁,一身玄黑劲装,宽肩窄腰。
  “大人便这样走了吗?”
  “那不然呢?”
  “哦…”秦景云刚叹了口气,眼前便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竹青色的衣袍,长发高高束起,颈后肌肤白皙。
  他眼神亮了亮,朝着马车内道:“前头那位小郎君似乎是容昭,大人可要去道个别?”
  车帘一下被掀开,露出里头那道身影,虞兰川探出些身子,往外看出去。
  眼里有隐隐的欣喜。
  竹青色的身影似乎感觉到身后的视线,微微侧了身,探究的目光朝他望过来。
  见是那位名噪金陵的钦差大人,顿时回身施了一礼。
  这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
  虞兰川眸光暗下来,手顿时松开车帘。
  光亮隔绝在外。
  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明明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小郎君而已。
  或许,在容昭心中,两人连朋友都不算不上。
  秦景云抬手摸了摸鼻子,低声道:“看错了,不过这背影还真像。”
  虞兰川无奈地勾起唇角,大约是自己还未解开他身上的谜团吧。
  那人便像是天上的云一般,看似很近,但实则却很遥远。
  马车缓缓前行。
  虞兰川阂上了眼,闭目养神,未看见有辆寻常的马车与他擦肩而过,往槐花巷而去。
  容昭病了几日,难得身上松快些,便执了卷书在看,丽娘正照着她写的字帖,认真地临摹。
  日子过得很是清闲。
  可没过多久,两人便听见有人奋力地拍着门,大有不把门拍开誓不罢休之势。
  虞兰川派来看守之人早已撤走,那来人会是谁呢?
  丽娘狐疑地朝外投去一眼:“小娘子,要开门吗?”
  “为何不开?”容昭视线未离开书卷,只坦然道。
  丽娘得了容昭的首肯,这才前去开门。
  外面的人大约是见门久不开,这拍门声越来越急促。
  “来了,催魂儿还是赶着投胎!”丽娘大喝一声,门外敲门声顿时一顿。
  徐氏呼吸一窒。
  门闩刚一抽开,丽娘便看见立在门外,一身素缟的妇人,她身旁还围着几名健壮的家丁。
  丽娘虽不认识他们,但那妇人身后被捆住双手、发丝凌乱的中年男子,她却是认得的。
  是张叔!
  那这位妇人是谁?
  只见徐氏盛气凌人地望过来:“容昭呢?叫她出来见我!”
  丽娘本也是个泼辣的,闻言没好气道:“你是何人,我家主人凭何要来见你?”
  徐氏做了多年主母,何时有过这种待遇,她轻哼一声:“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教出来的婢女,果然也是粗鄙不堪!”
  “哟,您上得台面,跑到人家里来乱吠,这又是哪来的教养?”丽娘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一眼。
  容昭早便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又见丽娘迟迟不来,她站起身,行至廊庑之下。
  抬眼便见明砚舟在她面前具形,他眼中是不掩饰地担心:“门外的,大约是你的养母。”
  容昭拧紧了眉。
  “她此番前来,定不怀好意,你要小心应对。”
  “我明白。”容昭颔首,随后提步朝院门走去。
  丽娘还在与徐氏争辩,她嘴皮子溜又出身乡野,从小便见惯妇人之间的骂架,自然没落了下乘。
  反倒是徐氏,一张脸铁青。
  容昭绕过影壁,便见着那位久未蒙面的养母。
  但她看清对方身上的丧服后,顿时白了脸。
  脚下失了力,她几乎摇摇欲坠,抬手便撑在院墙之上,指尖都发白。
  明砚舟见状,隔着衣料扶住她的手臂,低声道:“还好吗?”
  容昭没有回答,只是借着他的力朝外走。
  徐氏见到她出现,气焰顿时嚣张,她微微侧头,吩咐身后的家丁:“来人哪,把小娘子给我请上马车!”
  丽娘瞪圆了眼,张开双臂挡在门口,扬声道:“我看谁敢!这是金陵,是讲律法的地方,不是容你作威作福的淮县!”
  动静闹得大了些,门外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容昭走近些,将丽娘拉到身后,朝徐氏一福身:“母亲。”
  她施的是女子之礼,又做女子的装扮,外头的百姓本不知徐氏口中的小娘子是谁,如今看见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谁能想到,公堂之上那般凌厉之人,竟是个女子!
  “你还知道我是你母亲!”徐氏冷冷地看着她:“我容家教养你十余年,你便是如此回报的?”
  容昭低着头,并不回答。
  徐氏见状更是火,但思及容书还是妥协:“闹也闹够了,今日便随我回去吧。”
  “父亲呢?”容昭哑了嗓子。
  “难为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徐氏红了眼:“他有多珍视你,淮县百姓人尽皆知。可他病重之时,你不仅不在床前尽孝,反而离家出走!”
  “父亲人呢?”容昭只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眼底已通红,但到底还抱着一丝侥幸。
  张叔低低哭泣。
  容昭见状,再也不管徐氏,只快步走到他面前,沉声问他:“张叔,你来说,我父亲如何了?”
  他只哭着摇头,半句话都说不出。
  明砚舟望着她惶惶不安的身影,眼里浮起心疼,袖中的手却僵硬着,不敢伸出一寸。
  “我来告诉你!”徐氏转身看向容昭:“你父亲上月过身了,再过两日,便是他的五七。”
  容昭闻言,身形一滞。
  “去外头看看吧,别拘于内院,你该做一只鹰。”
  “不到最后关头,不要认输!”
  “吾儿昭昭。”
  ……
  记忆顿时涌进她的脑海,容昭僵硬地站着,眼底干涩,却半滴泪都流不出。
  明砚舟站在她身侧,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徐氏只冷眼看着,半晌后开口道:“昭昭,别赌气了,跟我回去吧。”
  容昭耳边嗡嗡作响,外界所有声音,她都听不真切。
  徐氏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扶她。
  容昭抬起眼,看向眼前保养得当的妇人:“母亲要我回去,所为何事?”
  “你不该回去祭拜下你的父亲吗?”
  “若是为祭拜,那我定然是要走这一趟的。”容昭低声道:“可您若是有其他打算……”
  “我能有何打算?我如今也只是一位失了依靠的妇人而已!”徐氏哀声道。
  容昭将她的手拂下,扯了一抹凉薄的笑:“那容书呢?您还救吗?”
  徐氏一顿,脸上神情慌乱,被容昭尽收眼底:“您还没死心吗?”
  容昭睨着她:“我虽只是你与父亲收养的孩子,可我到底也是一条命,为何要替容书偿还他的罪?”
  徐氏见她已知晓真相,便也不装了,她恶狠狠道:“我容家好吃好喝供养你十余年,你便不用报答吗?”
  “承恩须还。”容昭深吸一口气:“可我要还的恩,应是还与我的父亲,而不是还与容书!”
  “你父亲已死,那这恩情便应由我的书儿来受!”
  “真可笑!”容昭虽苍白着脸,可语气中有些威严:“你口中所说的偿还,便是要让我与死人结冥婚,以我的命去换容书一命,是吗?”
  明砚舟听到此处也已不忍。
  丽娘心中更是难掩震惊,她闪身挡在容昭身前,神情凶恶:“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怎么,就你儿子是人?”
  外头围观的百姓早便瞪大了眼。
  “天下居然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容昭是小娘子已是让我很是震惊了,这身世还如此凄惨,上天真是不公平!”
  “十年养育之恩要人用命来偿还,真是令人不齿!”
  “哟,讨债的我见多了,这年头还有赶着来讨恩情的!”
  ……
  徐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见嘴上讨不着好,她便打算来硬的:“你们是死人吗?还不快把小娘子请回马车上去!”
  身后的家丁这才从震惊中清醒,眼前的女子大病未愈,身形消瘦。
  瞧着不用风吹,都已站不稳。
  但主家发话了,家丁们也只能照做。
  明砚舟见状,拧着眉将容昭扯到身后 颀长的身影挡在她的身前,有熟悉的金灯花香钻入她的鼻尖。
  几名家丁走上前来,均未发现那抹残魂。
  丽娘却也不是好惹的,她拾起一旁的扫帚,哪个敢上前来,抬起手便狠狠地打!
  扫帚在她手里虎虎生风,扬起灰尘无数。
  被她打中的家丁,纷纷捂着伤处龇牙咧嘴。
  他们一时竟也奈何她不得。
  小院门口无比热闹。
  围观的百姓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但都不敢上前帮忙。
  丽娘到底是女子,如此时间一长,她便泄了力。
  有家丁见她喘了粗气,快步冲过去,拉起容昭的手腕便往外拖,其他家丁见状纷纷来帮忙。
  容昭本就病着,又如何与这些身强力壮的家丁抗衡。
  她奋力挣扎也不过徒然。
  丽娘阻拦不得,只得眼睁睁得看着她被拖下台阶。
  明砚舟快步上前,身形疾如闪电。
  徐氏见状,满意地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
  还未行几步,身后便有劲风至。
  容昭的外袍已被扯破,露出白皙的脖颈,束着发的丝带也飘落在地。
  一头青丝散下,无比狼狈。
  她转头看向围观的百姓,高声道:“诸位,我容昭不愿嫁与亡者结冥婚,今日遭遇此不平之事,还请大家伸出援手,替我报官!”
  她话音刚落,百姓恍然醒悟,有人转身往府衙奔去。
  容昭仍在奋力挣扎。
  她的视线里,只见明砚舟执着一根桂花树枝,倏尔而至,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一般。
  彼时一名家丁正扯着容昭,将她往马车上拖,却不防被狠狠地抽中手背。
  接着是手臂、脸颊,他忙不迭地松了手,痛叫出声。
  随后他低头,便看见那几处肌肤上浮起清晰的血印。
  家丁抬眼看向始作俑者。
  这一眼,心都凉了半截!
  他只看见那截树枝闻风而动,所到之处皆是倒下的身影,哀嚎声一片。
  但它却无人执。
  徐氏也被骇了一跳,她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幕。
  围观的百姓离得远,看不真切,纷纷探着头:“怎的了?怎么都倒了?”
  只有容昭,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
  明砚舟明明握着一截枯枝,却宛如执着剑一般,身形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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