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没有魂火?”
眼前的男子一身玄青色衣袍,乌发用同色发带束在头顶。
面色虽称不上红润,但也绝不苍白。
毫无鬼气的残魂,生平仅见。
明砚舟对此丝毫不意外,他微微笑答:“只因我肉身未死。”
容齐一怔:“你…”
“虽未死,却亦不远矣。”
容齐显然未曾想到,他是如此的残魂,只拧着眉看着他。
明砚舟避开他的视线,缓缓道:“我之后会如何并不重要,那是我的命运。但容昭曾关照我良多,故而我便为她走这一遭。”
“只是如此?”
“仅此而已。”明砚舟表情未变,但他的内心似乎有道声音在疯狂叫嚣。
不过被他强行忽视。
容齐暗暗松了口气。
人鬼到底殊途。
“昭昭请你带了何话与我?”
明砚舟转身望着他:“容昭请我代为转达,不孝女容昭,定不负父亲之期望,她定会挣脱世俗的束缚,做一只鹰!”
他还能想起那女子说此话时的表情,悲伤却坚定。
容齐顿时柔和了神色,他微笑着颔首:“她有如此志向,便很好!”
随后拱手道:“多谢你前来告知于我,容昭自小孤苦,想来这些时日,定是劳烦你了。”
“谈不上劳烦,她也助我良多。”
容齐还待说什么,便被土伯打断。
只见那兽面从门外探进来,脸上有一丝不耐:“如何,可说完了?”
明砚舟颔首:“话我已带到,想来已无甚遗漏之处。”
土伯闻言,这才走进来:“那便让鬼差将他带下去吧。”
鬼差得令,立即上前来。
“等等!”明砚舟看着已至身前的鬼差,转身望向容齐:“您可有话要我带与容昭?”
容齐挽起一笑:“无,我要与她说的话,早便写在了那封信里。”
“再无其他?”
容齐抬起眼,他摇头:“我只盼她好好活着。”
明砚舟有些动容。
随后便看见鬼差带着容齐转身离去。
幽都土伯见状,看着他没好气道:“无事了吧?无事了便走吧,好容易躲个清净……”
话音未落,便见明砚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土伯顿时皱起眉:“还有事?”
明砚舟颔首:“确有一事请教。”
“……我可以不回答吗?”
“于大人而言,实是小事一桩。”
“我尚未自谦,你如何替我谦虚上了?”土伯瞥了他一眼,神情不满。
“非是谦虚,实话而已。”明砚舟笑道:“不知土伯大人可知如何解除魂火伤人一事?”
土伯皱起他的兽脸:“亡魂的魂火若触碰到常人,那人也仅会病上一两日,并算不得严重。”
“可那人与常人不同,她双目有异,可见亡魂。若触及魂火,便会病上一两月,且高热不退,凶险异常!”
土伯顿时了然:“便是你方才提及的容昭?”
“是。”明砚舟神情坦然。
土伯思量许久,缓缓开口:“此事本无可解之法,不过因你在她身旁,那便可解了。”
明砚舟皱了眉:“如何解?”
土伯闻言低下头,在袖中寻了许久,终于掏出一颗珠子:“此为敛魂珠,你将其随身携带,可吸纳魂火。”
明砚舟毫不犹豫,从他手中接过。
又听土伯继续道:“不过,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敛魂珠所吸纳的魂火,会尽数投诸于你身上,那几日你会十分痛苦。”
他转过身,侧面对着明砚舟:“或许,还会影响你的寿命,你若是想清楚了,便拿去吧。”
明砚舟几乎没有思考,他将敛魂珠妥帖放好,向土伯作了一揖:“多谢土伯。”
对方显然一愣,见他转身要走,立即快步绕去他身前:“你想清楚了?”
“嗯。”
“你不想返回人世了吗?”土伯眼中难掩震惊。
明砚舟低头一笑:“前尘往事早已烟消云散,我对活着并没有执念。”
土伯望着他,瞪大了眼:“那你此前数次来此……”
“是为解脱。”他缓缓道:“孤魂一道,如无根浮萍,世上之人之事都与我无关,我是为解脱而来。”
土伯怔得说不出话来。
明砚舟又向他做了一揖,随后绕过他,径直离去。
土伯转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尚有余寿,如何解脱?”
想起什么,他笑起来,一张兽面显得无比可爱:“不过这条路有人陪你,也算好事。”
见那道身影绕过围墙,他这才转身离去。
明砚舟自然没听见土伯之后的言语,他想起离开金陵之时,院中漂浮的魂火,心中十分焦急。
脚程比平日里快上许多,仅一天半便回到了槐花巷。
如雾般的身影穿墙而入,果见魂火越来越多,如浩瀚星河般,一眼望不到边。
他一怔,提步来到廊庑之下,从开着的窗户中望进去。
只见屏风那头的女子,此刻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如纸,了无生气。
丽娘在一旁抹泪,她舀了一勺药凑近容昭的嘴唇:“小娘子,你快喝药吧,求您了!”
容昭的睫毛都未动一下,药顺着脖颈流下来。
明砚舟顿时呼吸一紧,他再也顾不得其他,残魂之躯闪身而入,站在床边。
眼中倒映着那名女子苍白的脸,她又瘦了,一张脸愈发小。
嘴唇也干得厉害,似是许久未饮水了。
便是连呼吸都十分微弱。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身形顿时松弛下来:尚有呼吸。
丽娘依然喂不进药,急得直掉泪。
明砚舟再也不敢耽误,他来到自己的屋内,盘腿坐在榻上。
随后从怀中取出那粒细小圆润的珠子,平摊着手,将它置于手掌之上。
敛魂珠发出温润的白光,院中突然刮起一阵风,直将窗户都吹开!
敛魂珠霎时从他手中跃起,漂浮在半空中,那白光骤然耀眼。
外头漂浮着的魂火顷刻间从四面八方而来!
明砚舟这才知道土伯所说的痛苦到底是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的魂体都快被灼透,无数嘶吼声、哭喊声涌进他的耳朵,神魂剧颤!
魂体在被剧烈撕扯,他额上沁出冷汗,本就如雾的魂体此刻愈发淡薄。
明砚舟难耐地屈起手指握成拳,抵在膝上,眼前却恍惚浮现那个姑娘的笑脸。
她虽身处逆境,但也能泰然自若地笑。
敛魂珠仍在吸纳院中的魂火。
白光渐盛,风嚎不止!
但隔壁却没有任何动静与异常。
这本就是幽都之物,自然无法被肉眼看到。
明砚舟只觉自己的魂体似乎裂开又连接,脖颈上青筋暴起!
他强忍住已溢到唇边的痛哼,只微微睁开眼,艰难地抬眼望向那颗敛魂珠。
白光尤盛!
明明痛到极致,他却微微笑起来,就快平安了,容昭。
不知过了多久,那白光骤然熄灭。
敛魂珠从半空中坠下,落入他手中。
他早已强弩之末,将珠子紧握于手心之后,苍白着脸缓缓松了口气。
玄青色衣袍早已被汗水浸透,长发也稍显凌乱,他抿紧着唇,端坐于榻上。
头颅无力地垂下,仿佛被生生折断的香樟树。
他静静地等着容昭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明砚舟听见丽娘欣喜的声音响起。
随后有走动声传来。
他勾起唇,望向窗外,天色已晚。
容昭觉得浑身松快不少,不同于之前,此次已无半点不适。
丽娘端来温着的药碗,红着眼:“吓死我了,您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容昭笑起来:“我没事。”
“快喝药吧。”
容昭抬手接过,望向外头:“我昏迷几日了?”
“快四日了。”
快四日了,算起来,明砚舟应该也快回来了吧,她想。
容昭刚想喝药,动作却突然一顿,复又抬眼望向窗外,皱起眉。
不对!
还未到中元节,外头的魂火只会越来越多,可为何眼下却一个都没有了?
丽娘见她目光严肃地看着外面,以为她看到了什么东西,顿时汗毛竖起:“小娘子,外头有什么吗?”
容昭闻言摇头:“无。”
“那您为何如此神色?”
“什么都没有,这才是不合理之处!”
容昭放下药碗,掀开锦被下了床,提步来到廊庑之下。
她只穿着白色的中衣,被风一吹隐隐有些寒凉。
视线中月明星稀,桂花树叶瑟瑟作响。
确无一丝魂火的痕迹。
它们,凭空消失了!
容昭神情一凛,视线却不经意地扫到隔壁的房间。
窗户与门大开着。
“咦,这门与窗怎地开了?”丽娘疑惑道,随后便提步打算去将其关上。
刚行一步,便被容昭拦住:“且开着吧,近日天气好,权当通风了。”
她虽如此说着,可视线没有离开那间屋子半步!
那是明砚舟的屋子。
丽娘不疑有他,只点头应好。
容昭朝她笑了笑:“丽娘,我多日未用饭,此刻有些饿了,可否为我煮些米粥来?”
“我这便去!”
容昭看着她钻进了厨房,这才提步朝着那间屋子走去。
明砚舟听闻她脚步声越来越近,而自己却因敛魂而失了力,躲藏不了一分。
他闭了眼,不欲被她看见此刻的自己。
容昭方行至门口,便见那道残魂端坐于床榻之上。
玄青色的衣袍似乎被什么浸透了。
待看清他的面色,她神情一窒,随后快步走进去,站在明砚舟身前。
明砚舟身量颇高,便是坐着,也颇有气势。
“明砚舟。”她低声唤道:“你面色不太好,发生何事了?”
对方缓缓睁开眼,掩藏住眼里的虚弱,含笑道:“无事,行路匆忙,稍有疲累。”
容昭顿时皱了眉:“仅是如此吗?”
“我从不骗你。”他声音清润,与平时并无不同。
她松了口气,随后又道:“不知发生了何事,外头的魂火不见了。”
“哦?”他抬起头望向窗外,佯装诧异:“我下午到时,尚见无数魂火,短短两个时辰便消失不见,实乃奇事!”
容昭见他神情并无异样,只当他真是赶路累着了,便让他好好休息。
明砚舟笑起来:“不问问我此行可有见到你的父亲?”
“等你身体好些我再问也不迟。”
“我无事。”明砚舟摇头:“我见到你的父亲了,他一切都好,只愿你不要伤心,好好活着。”
“他说,所有想说的话都在信中了。”
容昭点头,心中虽悲痛异常,但生老病死,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明砚舟察觉她情绪低落,便不再开口。
他阖上眼,敛魂珠在手心中发着烫,今日还未到中元节,之后或仍有几场硬仗要打。
他须小心,万不可被她发现。
无他,只是不愿她因此而歉疚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