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家时，杜景堂当然也受过杜守晖的数落。但寻常长辈申斥，说的话再重也不过是割断父子关系之类的。可军阀的脾性完全不同，张口闭口“老子一枪毙了你”“哪天把你老巢踏平了”……
　　于是，配枪的习惯大概维持了也有五六年。没想到，今天居然能把它掏出来。
　　田坤两只脚早都吓软了，双手搓着，连声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好说？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这人有些阴晴不定的，这一分钟不动作，下一分钟可就要……”说时，杜景堂拔出勃朗宁，手搭在保险上，蔑斜了眼对着田坤冷笑。
　　“别别……”田坤原地僵住，还想再说两句软话，却撞上杜景堂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电光火石间，意识到此刻最该做的，是趁着杜景堂没有进一步动作的时候赶紧溜走。
　　想罢，田坤举高了双手，以投降的姿势，畏畏缩缩由门缝中退了出去。
　　屋里蓦地静到落针可闻的程度，杜景堂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总要和苏傲雪说些什么吧？还有，这件事应该要怎样善后呢？
　　脑子里的念头牵连不断，杜景堂艰难地挨了几分钟，终于抬起了千斤重的眼皮。
　　映入他视线的一切都写着破碎。
　　会客室里的大小物什砸了满地，就连壁上的墙纸也被磕着划着，落了好多印迹。
　　劫后余生的苏傲雪，原先凌乱的头发被她用手梳了一阵，勉强掩盖住了窘态。好在如今不是女子必须盘发的年代，还不至于由发型上被人看出端倪。可往下看去，就有许多掩盖不住的地方。
　　衣领虽然扣了回去，但有一颗纽襻被扯坏了，只能散着一角。为了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她干脆把吊袜全扔了。最没法解决的，她一双脚仅穿了一只鞋，另一只已经不见踪迹了。露在外头的那只脚，五根脚趾死死抓着地毯的绒毛，无声地呈现着她内心的羞愤。
　　杜景堂上前，见她始终不抬头，他也就不敢多嘴。
　　时间在这种悲伤的沉寂中，不知淌过去多久。
　　最后，木桩子一般的杜景堂，恍然想起应该脱了大衣给她披上御寒。
　　大衣把她整个人都包住了，杜景堂想伸手把脖子下的两边领子撎紧。岂料手背刚碰到苏傲雪的下巴颏，她就被吓出了惊叫声，拼命缩着全身的骨骼往后躲。
　　这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过度反应，任谁看了都会生出怜惜之意的。
　　冷静下来的苏傲雪，又开始掉眼泪，甚至心里比刚才更觉痛苦。她心里明白，有歹念的不止田坤一人，而田坤未必会因今日的失败就彻底撒手。倒是能在各种方面帮她的，或许真就只有杜景堂一人了。可帮得了一时，未必能帮一世呀！常言道靠山山走靠水水流，靠自己是最实在的，可她至今还没有自立，当然不足以自保。
　　就在她把前路看得很灰暗的时候，杜景堂折身往下一蹲，道：“我带你出去吧。”
　　看样子是要背着她走。
　　倒也是，别说这个日子不能打赤脚下楼，就是暑热天里，这种模样叫人看了，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如此一想，苏傲雪觉得怪不是滋味的。救了她一命的恩人，刚才自己竟一点控制不住情绪，把一个好人也当了恶棍似地防着。
　　“上来吧，我背你出去。”良久没等到她动作的杜景堂，再一次用安抚的口吻说道。
　　苏傲雪犹豫了一瞬，慢慢挪着身体往他背上趴。在完全挂上去的一刻，扑簌簌滚了满脸的痛泪下来。
　　这样宽阔的背，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依靠”二字的意义。可惜，遇见他那样迟，她已嫁作人妻，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再往远处想，他们来自不同的阶级，不管重来多少次，都注定了只会是狼狈地相遇吧。
　　这辈子天意如此，再多遗憾也只是庸人自扰罢了。
　　杜景堂背着她掂了掂，很细心地替她把另一只鞋也拔了。
　　苏傲雪心里感激，只是受了很重的惊吓之后，人傻了嘴巴也哑了，完全不知要如何开口说话。
　　在门开的瞬间，她下意识闭上眼睛，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直到冷风呼呼地往大衣里钻，一双脚冻得几乎没了知觉，知道是从差点成为炼狱的饭店里出来了，她才敢睁开眼睛。
　　杜景堂没有立刻送苏傲雪回去，背着她去百货公司买了一双新鞋。
　　店员看见这样一对男女进来，心里不由地转着各种念头，只是不敢当着客人的面表现出来。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照着杜景堂的意思拉起帘子，先递一双吊袜进去，再捎一件稠旗袍。
　　“先生，太太说不要这件。”店员觑了眼站姿笔挺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抱着旗袍放回了柜台。
　　闻言，杜景堂恍然地怔住。
　　他是先生，她是太太，人家也没喊错，只是他心里清楚，他们是不相关的先生和太太。
　　这时，帘子里送出来一句话，打断了他的神思。
　　“借我一个针线包就好。”
　　不知她听见店员的话没有，听见了又作何感想呢？
　　杜景堂心里兀自冒出了这个问题，短暂的失神之后，迎着店员的目光说了句“劳驾”。
　　苏傲雪其实并未留意店员的称呼，她在拿到旗袍时心里便慌了。脚上换了一双鞋也许还能模糊过去，但换了身衣服回去，让街坊们看见了，她简直用不着做人了。可是，松了一颗纽襻，她同样没法见人，就想借个针线包补救一下。
　　待她收拾好了仪容，尽管两人互不说话，却都心意一致地走到了黄浦江边。
　　冬夜的江风吹得脸上刀刮一般的疼，苏傲雪刚有意把身上披的大衣还回去，就听见杜景堂说：“你穿吧，我不冷。”
　　苏傲雪还想说什么，一抬眸，见杜景堂已靠上了护栏，只好作罢地把身上的大衣拢紧了些。
　　“田坤这人名声不太好，他叫你晚上来，你就该当心的。别说是晚上，像那样的人，白天找你也没什么好事。昨天不是说的挺好，过年的时候不出门，结果今天就出来了……”提起这个事，杜景堂控制不住地发急，语调就违背本意地生硬起来了，“你是做学生的，应该专心在学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