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才人有些急了,她先前在小禄子面前,趾高气昂地把锦美人写的大字扔了一地,还抬脚踩了上去。
这事儿看起来不大,但是正如小禄子所说的那样——那毕竟是陛下安排给锦美人的功课。
她方才敢那么做,一半儿原因是一时上头,还有一半儿是赌锦美人已经失宠于陛下、不敢将这事闹到陛下面前。
她却不知,小禄子也在赌。
小禄子在赌,尽管陛下已经十余日不曾踏足钟粹宫,但是他们小主并未真正失宠。
否则,为何他每日往甘泉宫来递交小主的功课,从不曾被人拦下?
为何每日从他手中接过这功课的,都是景惠公公的干儿子,甘泉宫所有内侍中的二把手?
为何绣白每隔一两日便会遮掩了行踪,悄悄与人传递消息?
他和绣白同样是从甘泉宫出来的,绣白这消息是往何处递的,简直不言而喻。
这种种迹象,只能说明一件事——陛下并未厌弃锦美人。
小禄子不知道陛下为何不见锦美人,也不知道为何锦美人能一直不急不躁。
但是小禄子暗中揣测,没准儿陛下正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和锦美人面对面的契机。
小禄子是锦美人的奴才,今日冯才人亲手把这契机送了上来,他怎么能不帮着自己的主子抓住?
以如今的结果来看,小禄子已经赌赢了一半。
“冯才人言重了。”景惠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语气温和却坚定:“便是大人们在堂上判案,也得听听双方供词不是?”
不等冯才人开口,他看向小禄子:
“还不快说,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禄子先磕了个头,然后才开始细细讲述今日的事:
“公公容禀,今日奴才奉命将锦美人的功课送来甘泉宫,快到甘泉宫时,奴才遇上了冯才人,奴才规规矩矩地给冯才人行了礼,”
“你胡说!”冯才人高声打断他:“是本小主叫住了你,你才行礼的!”
事到如今,她必须得坚持自己先前的说法。
小禄子看都不看她:
“甘泉宫外值守的皆是左右卫的大人们,公公尽管使人去问。”
景惠点了点头:
“你继续说。“
小禄子接着道:
“冯才人看到了奴才手里拿着的几页功课,就问奴才讨要。见奴才不愿,冯才人就动了怒。
奴才担心冯才人一时怒气上头,会让人强抢了这功课过去,纸张轻薄,若是被撕坏了可怎么办?这才将锦美人的功课呈给了冯才人。
谁知冯才人拿到那功课之后,又是言语奚落,又是尖酸嘲讽,说锦美人出身低微,不配用玉叶纸练字,还有旁的更刻薄的话,奴才实在是不敢学。
再之后,”
说到这儿,小禄子的眼眶中涌出热泪,他神手去擦,擦完才带着哭腔继续道:
“再之后,冯才人将我们小主的功课随手扔了出去,一页页纸正如公公现在看到的这样,散落在地面上。不止如此,冯才人还故意用脚去踩我们小主的功课!”
小禄子指控冯才人的时候,冯才人一直试图阻拦,但是景惠带来的宫人牢牢挡在她的身前,令她无计可施。
此时小禄子已经说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冯才人也就没有了继续阻拦的必要,只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眼睛盯在小禄子身上,恨不得从眼中射出两把刀子来把他扎死。
景惠听完小禄子的话,似乎是有些讶然:
“怪不得锦美人今日的功课一直没有送到。”
这么一句话,让冯才人的心沉到谷底。
这说明什么?说明景惠一直关注着锦美人的功课。
景惠为什么关注锦美人的功课?后头的原因呼之欲出。
正想到这儿,就听景惠又问了一句:
“你额头的伤是怎么回事?”
“奴才势单力薄拦不住冯才人,只能苦苦磕头哀求,这毕竟是陛下安排给锦美人的功课,如何能轻易损毁?谁知,即便如此,冯才人也毫不在意啊!”
说到最后,小禄子已经是嚎哭出声。
“你胡说!”冯才人高声尖叫:“你先前没有告诉我这是陛下安排的功课,等我将这纸扔到地上之后,你才说的。”
小禄子就像是没听到一样,根本不与她争辩,只伏身在地上痛哭。
冯才人又重复了两遍同样的话,却因为她语气急切、声音慌乱,毫无令人信服之力,反而让人觉得她在强词夺理。
景惠叹了口气:
“冯才人,既然事涉陛下,还请您随奴才到御前分辨一二吧。”
冯才人身子一软,若不是大宫女扶了一把,好险就要跌到地上。
而小禄子,没人看到他的嘴角有一瞬间的勾起。
···
甘泉宫。
事情的来龙去脉并没有什么难以断定的。
正如小路子所说,甘泉宫外值守的皆是左右卫的军士,耳聪目明。
碍于距离所限,可能并未听清冯才人和小禄子的对话,但是他们的一举一动,无不被左右卫看在眼中。
小禄子一遇上冯才人就行礼问安是真。
小禄子恭敬地把功课递给了冯才人是真。
冯才人拿着功课敲了小禄子的头,面带讥讽是真。
小禄子磕头请求是真。
冯才人将功课随手一扬,散落到地上是真。
小禄子膝行着想将功课收起来是真。
冯才人一脚踩在功课上是真。
冯才人辩无可辩。
天子坐在御案后头,听着殿中回响的低泣之声,面上毫无怜惜,唯有厌烦:
“才人冯氏,无才无德,大胆犯上,贬为御女。”
冯御女还欲哀求,却被自己的大宫女使劲儿拽住了胳膊——事到如今还求什么?没看陛下已经心烦了吗?再求下去,不怕被陛下直接贬成个不入品的官女子吗?
冯御女被遣出殿外。
跪在殿中的,只剩了小禄子一个。
小禄子低着头,听到脚步声不断接近,而后,视线的余光捕捉到停留在自己身前的、绣了龙纹镶了宝石的鞋头。
小禄子下意识地屏气凝神,下一瞬,就听天子喜怒难辨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
“你们小主是从四品的美人,冯氏不过是个正五品的才人,他向你讨要锦美人的功课,你就乖乖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