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道与一般的青石板路并无大异,但是道口两旁分别插着一面黑色旗帜,旗面上用红墨水各写了两句狗都嫌弃的不成文打油诗——
仙神人魔冥妖界,众生皆把面具戴。
寻欢作乐几时有,醉饮当下天堂在。
据说这“狗嫌诗”是极乐城城主一日喝得酩酊大醉后用脚趾夹笔写出来的。来极乐城的不少文人墨客多次要求换掉,被城主大人一句“不喜欢,别看”给回绝了。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
一首迎客诗而已,犯不着计较。
岐奉行将船钱付给船夫后,再回头,黑白两兄弟哪还有影。他失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跑得真快,也不打声招呼。”
不过,倒也能理解。
毕竟到了极乐城的境内,谁也不知谁是谁,是最好不过的。
岐奉行前脚踏上“寻欢道”,后脚就有一位穿着灰布棉麻破烂衣衫的小厮跑了过来,脖子上还挂了个大铁盘,哐当哐当作响。若不是极乐城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岐奉行还真看不见他那张黑得只剩下眼白的脸。
小厮拦住岐奉行的路,躬身殷勤道:“这位大人,您需要转魂丹吗?”他拍了拍身上的包裹,自夸道:“我这颗转魂丹可是顶好的!天山藏宝阁刚出鼎的,还热乎着呢。”
岐奉行挑眉,嘴角噙笑,“哦?那需要多少钱?”
小厮嬉笑道:“也不贵,五万两一颗。”
五万两?
不贵??
岐奉行紧盯他的眼白,片刻,淡淡开口:“你怎么不去抢?”
“呃……”小厮撇了撇嘴,心说我倒是想呢,就是不敢。
岐奉行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哼道:“而且,谁借你的胆子敲诈到我头上?”明明说的是狠话,但语气却平淡温和,并无凶厉,甚至带着些笑意。
小厮这样的话许是听多了,见眼前这位大人也不像真和他计较的样子,所以并不害怕,嬉皮笑脸道:“我看大人仪表堂堂,有个道理肯定明白!俗话说,‘物以稀为贵’!您是第一次来极乐城吧?”不等岐奉行回应,小厮话赶着话,忙道:“您若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这转魂丹的重要,我可以给您说下。您知道了就会觉得五万两真不算贵,转魂丹它值得!”
岐奉行挑眉呵呵:“行,那你说说,怎么个值得?”他倒要听听距离极乐城八百公里远的天山藏宝阁是怎么将转魂丹运送到这边来还能保持热乎的。
小厮自觉撞上了一冤大头,如此好机会怎会放过。他将岐奉行请至一边,以免站在寻欢道上挡住了其他来客的路。
岐奉行轻睨他一眼,随着他走至一边。
小厮见这位一袭红衣、相貌不凡的来客这般配合,心中暗喜,暗道:“一桩大生意就要成了!”他将脖子上的铁盘拿下来,觉得它即将有了“用武之地”。
岐奉行从看到那铁盘第一眼时就产生了疑惑,此刻见那小厮此般动作,遂问道:“这盘子是用来要饭的吗?”
“……”
怎么侮辱人啊!
小厮沉默片刻,心中默念了三遍“顾客是上神”,待胸口那口气差不多顺下去后,他才答tຊ道:“大人,您把他理解为要饭的也不是不行。其实它是用来装你那五万两的。”
哦哟,好大的口气啊!
岐奉行来了兴趣,拊掌轻笑,“这样吗,那我还真想知道,你要怎么装下我那五万两。”
岐奉行的反应倒让小厮也挺意外,换其他来客听到如此嚣张的话,估计早揪着他的耳朵扔到阴阳河里喂黑鲨了。小厮内心断定,此红衣来客人傻、钱好赚!于是他手握成拳,放置嘴边,清了清嗓子道:“大人,您请听我道来——您既然能来极乐城,肯定是知道这极乐城是六界众生唯一共用娱乐场所的。”
“这个知道。”岐奉行含笑颔首,“若不然我何故穿着一袭红衣过来?”
小厮登时哑然。
确实,这都得怪极乐城一些奇奇怪怪的规定。
凡六界众生渡阴阳河需换上黑、白、赤、蓝、金、紫六色衣服,纯色即可,花纹装饰什么的无所谓。如此规定是为了混淆来客的身份,免得同在一只乌篷船上遇到了仇家冤家大打出手。
岐奉行选赤色红衣完全是意外。他被镇元大仙逐出师门后,不仅师弟们对他横眉冷对,就连万寿山下的村民见到他都一人一口吐沫。有村民嫌他晦气,正杀鸡呢,一碗鸡血便泼了上来。岐奉行本来是能躲闪的,但他没想到泼他鸡血的竟是平日里跟他关系还不错,没事打打闹闹的陈二牛。
岐奉行的心小小受伤了下。正欲擦拭脸上的鸡血,一碗接着一碗地泼过来——
“岐奉行,你快滚!”
“大逆不道!!欺师灭祖!!名门孽障!!”
“你个废物,丢进仙门的脸!!”
“……”
一声声怒骂此起彼伏。
人群中,也不知谁突然喊了句,“岐奉行,你太让我们失望了!”话音落,整个村庄被岐奉行施法禁言了三天,且除他以外,无仙能破。
岐奉行自知哪里都不欢迎他,便打算来极乐城度过几天逍遥日子。想到极乐城的破规矩,再看看自己的衣服已经血糊不清,头发凌乱不堪,索性摇身换了件赤色红衣,又用一支木簪将散乱的长发随意盘起。
他相貌俊美,只简单一收拾,倒也仙姿玉立,叫人移不开眼。
见小厮尚在发愣,岐奉行笑着提醒道:“继续啊。洗耳恭听。”
小厮羞赧,别开脸又清了下嗓子,这才继续道:“那既然您知道,就肯定清楚,如若来极乐城的旅客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么很容易引起争斗。就拿仙魔两界来说吧,打斗了几千年,若是在极乐城碰到了,整个城都得掀翻!”
“城主会管。”岐奉行出声。
“是!”小厮应声,“城主他老人家确实会管。可是城主管得了一二三四,他管不了五六七八呀。”
“嗯,有理。”岐奉行点头。六界众生,恩怨颇多,若是闹起来,确实管不过来。
“是吧,您也觉得有理吧!所以来极乐城就一定一定不能把身份暴露,否则会引起大乱的!那这个时候就需要我手里的转魂丹了!”小厮提到转魂丹一张黑的只看得见眼白的脸瞬间冒起了光,眉飞色舞道:“转魂丹,它可真是个好东西呀!服下它,除城主以外,谁都不知道你是天上地下哪里来的丑东西……不是,哪里来的大罗神仙!”
“这么神奇?”岐奉行存疑,“任法术再高也看不出?”
小厮严肃颔首,肯定道:“对,任法术再高也看不出!它就如同给你的脸戴上了一张扒不下来的面具。不过啊也有例外,嘿嘿,那个例外就是城主。因为这规矩是他老人家定的,转魂丹也是他研制的。但是咱们城主大人是最尊重守规矩的旅客的,他不会轻易扒别人‘面具’!所以您大可放心!”
岐奉行了然,颔首道:“如此一说,那这转魂丹倒真是个好东西了。”
“那当然啦!”小厮见岐奉行语气松动,嘿嘿道:“它卖得贵肯定是有原因的。您既然都来了极乐城,也不想白跑一趟吧。”
言之有理。
岐奉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我还有一事不解。”
“大人您请说。”小厮忙道,心里盘算着这桩大生意马上就要成了。
岐奉行将手中折扇敲了敲掌心,疑惑询问:“你既然说这转魂丹是城主大人研制,那何故是从天山藏宝阁运来?”天山距离极乐城有八百公里之远,如此大费周章地运送一颗丹药,岂不是很不划算。
“您这就有所不知了……”小厮眼珠子咕噜一转,洋洋得意道:“其实那天山藏宝阁也是城主大人的。但您想想,若是把天山藏宝阁建在极乐城内,势必有些贼子为了盗取转魂丹而惹是生非。况且天山藏宝阁也不仅仅只有转魂丹,那里面稀世珍宝多着呢。放在龙蛇混杂的极乐城,太招人惦记了!”
小厮说着说着蓦地用手挡住了嘴,朝岐奉行挤眉弄眼,生怕被别人听见似的。
岐奉行见他这般小心谨慎,笑而不语。
“而且吧……”小厮低声道:“这里面有一个为外人所不知的秘密。我见您相貌堂堂不像是那种宵小之徒,告诉您也无妨。”
“喔?什么秘密?”岐奉行状似很感兴趣地竖起耳朵。
“就是……”小厮的表情突然变得鬼鬼祟祟,声音压得更低,“其实啊,城主大人他的元魂被禁压在天山下,无法随肉体过来。”
这就胡说八道了吧,真要是这样,还能让他知道?岐奉行有些怀疑地看向那小厮。
“您别不信!”小厮解释道,“我自小在天山长大,这件事我清楚得很。”说到这里,小厮把转魂丹收起,一改刚才殷勤的样子,自信今晚一定能卖出去。他拍了拍手里的铁盘得意道:“要买尽快啊,不买我就卖给别的人了。还是说,您不介意泄露身份?”
“聪明!”岐奉行突然道,并拍了拍小厮的铁盘,咣当一声响后,他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厮傻着眼摇了摇头。
“——吾乃岐奉行。你觉得我还需要这转魂丹?”岐奉行说完便扬长而去,身姿挺拔俊朗,背影极其潇洒。
小厮缓过神来,将大铁盘往他狠狠砸去,一阵嚎叫:“岐奉行,你个杀千刀的,耽误我这么长时间!”
对于身后的怒骂,岐奉行置若罔闻,轻笑摇头。
是,岐奉行被逐出师门一事,六界无谁不知。他来极乐城也确实用不着转魂丹,毕竟就算他被认出来又能怎么样?谁又敢认出他?见过他的同辈修士不仅不敢,还得努力装作不认得他。
岐奉行已经臭名远扬了,不用再顾忌师门颜面。可其他仙者不同,神界和仙界至少有三十家规定不准踏足极乐城。一经发现,逐出仙门。
所以岐奉行走在极乐城的美食街上时,就见一群服下转魂丹的仙神们脸抽抽地看着他。想看又不敢看,样子实在滑稽可笑。
累不累啊,岐奉行心道:“只是来此享乐而已,如此心惊胆战还有何乐趣。”他闲逛几步,不愿扫人兴致,足尖一点,飞至一间雅致的酒楼。
极乐城虽不准用法术,但是轻功武术倒无妨。据说,这是为了保护不会法术的普通凡人。
但其实在极乐城打起来还真难——
之前有妖酒喝多了撒疯,逮着个路人就准备吸精气,被极乐城城管抓住后一顿好打,并罚他五百年内不准再踏入极乐城半步。后又有魔界的猖狂叫嚣,又是一顿好打。不过那都是极乐城开创前期。如今,打架斗殴之事确是少之又少。来这里的无非是一时失意或是需要解压来寻乐,又何必存心找不痛快呢。
招呼小二上了两壶酒后,岐奉行找了个视野绝佳的位置坐了下来,视线豁然开朗。一个五彩纷呈、流漫陆离的世界,展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