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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与她之间,隔了万水千山的相遇,之后又隔了漫长无际的分离,就像两条正反抛物线,如今再度重叠在同一个点上。
  其实早在那个清晨,莫池带着刀伤胁迫她替自己包扎之前,他们就已经见过一面了。
  那时候,她刚到台北还没多久,最先认识的倒是莫池身边的一个弟兄,名叫宋钧。
  宋钧是当地出了名的小混混,当时也不过才十七八岁,明明是个长相清秀的大男孩,可偏偏性格顽劣反叛,打架闹事总少不了他。某次他在学校大门外头乱溜达,冷不防撞见刚刚放学的周影,之后便发动了猛烈而直接的攻势,连着好几次约她吃饭看电影,却都被她巧妙地避开了。
  谁知她越是躲,他就仿佛越是觉得有意思,最后竟发展到蹲在校门口特意堵她,一天两次,并乐此不疲。
  要说一点都不害怕,那是假的。
  初到台北,在那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她似乎总是缺少安全感。班上也有玩得要好的女同学,听说了她的情况,便自告奋勇每天陪她上下学。
  可总难免有落单的时候。
  那天死党阿珍不在,她下完自修课,远远就看见那个已经很熟悉的身影,穿着白T恤和浅蓝色的破洞牛仔裤,染着一头黄毛,正靠在大门口的墙壁边抽着烟。昏黄的灯光下,又隔着一些距离,其实他的面孔不甚清晰,倒是左耳垂上的耳钉闪闪发亮。
  连续一个礼拜都被这样精神折磨,周影几乎有种濒临崩溃的感觉。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招惹上了这种人,像个牛皮糖,甩都甩不掉,简直如影随形。
  偏偏那天晚上特别黑,月亮被云翳遮得严严实实,沿途的路灯光线幽暗,她抱着书包越走越急。可是,无论她走得多快,身后始终有人跟着自己,不远也不近,就那么亦步亦趋地跟着,偶尔还会吊儿郎当地吹声响亮的口哨,轻浮地喊她的名字,明显就是以捉弄她为乐。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受够了!既不想回头搭理,又实在烦得要命,心中很有一种明天就去办理休学手续的打算。
  所以,当她拐进回家必经的那条小路,却险些不小心撞进一个陌生怀抱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想都没想就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臂,语气恳切地求救:“请你帮帮我……后面有坏人跟着我,我很害怕!……”
  事后想起来,这样的求救,本身就是一种极为危险的行为。
  夜那样黑,路又偏僻,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就已经将那个人当成了救星。
  其实是她低头走得太急,撞到他的时候,因为距离太近,她甚至能够闻到他身上有很淡的烟草味,混在另一种冰凉的、仿佛薄荷一般的气息里。
  碎冰一般,凛冽而沁人。
  初夏的一阵夜风沿着墙角悄然拂过。
  她走投无路般抓着他的手臂,触到的是棉质的衬衣衣料,十分柔软,还带着陌生男性的体温。而说话的同时,她也微微抬起头,终于有时间看清楚那人的脸。
  此时,遮蔽满月的云层恰好被微风吹散开来。
  天际那一点隐约的银白月光正好就扫落在他的侧脸上,年轻而又英俊的线条被勾勒得无比清晰。她看见他微微垂下目光,也正同样地看着自己,眼底是一片异乎寻常的深亮。
  她慌不择路,而他却无比镇定,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伸手推开她,而是不紧不慢地转移了视线,朝着她身后看过去。
  仿佛有人壮胆,她也跟着回过头。
  宋钧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隔着十余米的距离,脸上还是一贯散漫不羁的表情,只不过语调忽然变得正经了,耳垂上的耳钉闪了闪,很快便开口喊了声:“老大!”
  她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就听见身旁的年轻男人说:“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人有一副极其好听的声音,在深夜的空气中慢悠悠地划过,带着近乎慵懒的磁性。而她却只是愣了片刻,手便微微一抖,仿佛被人拿开水烫了一下,十分迅速地从他的手臂上滑了下来。
  她往旁边退了两步,不禁一脸戒备地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穿着黑色长裤和黑色的棉质衬衣,袖口随意地半卷着,一只手还插在裤子口袋中,看到她瞬间受惊的表情,他似乎觉得好玩,薄唇边露出一点十分轻微的笑意。
  “这么说来,是英雄救美了?”方晨听得有趣,忍不住笑着打断道。
  “也算不上。我倒是情愿当时没被他救。”
  因为想到后来的种种,周影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思曲折迂回,可方晨哪里听得懂,只当她是开玩笑,不禁感叹:“这样的相遇方式称得上浪漫了,倒像书里的情节。”
  周影端起酒杯,冰啤顺着喉咙一路滑下,但那一点苦涩却始终缠绕在舌根久久不退。
  她换了个话题,问方晨:“一会儿还想去哪儿逛逛?有什么东西想买的吗?”
  “你陪我去买玩具吧。”
  “玩具?”她似乎有些讶异,“你有孩子了?”
  方晨弯着眼角笑起来,放下筷子:“怎么,不像吗?”
  周影打量了她一下,摇了摇头。
  其实是真的看不出来,大约是因为方晨身材保持得太好,根本不像生过孩子的人。周影有点走神,耳边就听见方晨问:“你呢,有孩子没?”
  她怔了怔才说:“……没有。”回答这两个字的时候,气息不禁有些凝滞,仿佛一时间酒气上涌,冲得她胸口犯堵,就连鼻腔都难受起来。
  第二天下午,莫池亲自将韩方二人送去机场,看着他们过了安检,他才摸出手机来,按下快捷拨号键。
  等待音响了很久,就在他准备挂断的时候,听筒那边才传来一声平淡的应答。
  他说:“方晨让我转告你,有空去C市玩。”
  “……替我谢谢她。”
  他听见那边声音嘈杂,似乎正有人大声争执,便问:“出了什么事?”
  “没事……几个病人在为插队的事吵架……我不和你说了,先这样吧。”
  听到莫池应了声“好”,周影才挂掉电话,再度皱眉看着那几个堵在门口争吵不休的男男女女,终于忍不住拿水笔在桌面上敲了敲,示意他们安静:“请你们到边上解决完了再回来,别影响后面的人看病。”又吩咐站在一旁劝架的小护士:“把他们带到外面去。”
  吵架的人当中,有个中年男人的嗓门特别大,立刻不服气地叫嚷起来:“刚才叫号的时候你们根本没人应,现在明明已经轮到我们了,凭什么要把我们赶到外面去?”
  他一手揽着自己的妻子,大步流星地挤了过来,对周影说:“医生,我老婆发烧头痛,你快点给她检查一下!”
  结果他话音未落,另一拨人也马上冲了上来,堪堪挡在他与周影之间,堵得密密实实。
  他们人多,看样子都是兄弟姐妹,同样不甘示弱:“你可真好意思说!我们在外面排队的时候,你和你老婆还没来呢!”
  “……就是啊!我们刚才只是带老太太去了趟厕所,回来就发现你插队!怎么,你还有理了你?”
  “谁让你们集体往厕所跑的?叫号叫过了能怪谁?我看你们这就叫占着茅坑不拉屎!”中年男子骂得口无遮拦。
  “怎么说话呢你!”
  那一家人只一个女的护着老太太,其余几个都已经沉了脸色,冲上前指着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却冷笑连连:“老子就骂你,怎么了!”
  ……
  一群人挤在急诊室里吵得不可开交,脾气竟一个比一个暴躁,很快就伸出手去互相推搡。
  周影被堵在座位上进退不得,本想开口劝阻,但声音早已被淹没在一片叫骂声中。这时又有两个护士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劝阻,可都是年轻女孩子,不但拉扯不住反倒被推到一旁。
  最后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大约是气得急了,竟随手抄起周影桌上的一只笔筒,朝对方扔了过去。
  这一下,彻底乱了套。
  只听哗啦啦几声声响,能被拿来当作攻击武器的东西全都遭了殃。周影的手边原本有只喝水的玻璃杯,她这一整天因为忙,也没顾得上喝几口,此时却被人狠狠举起来。
  几秒钟之后,玻璃撞击到墙面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此起彼伏的低呼,终于让菜市场般的诊室短暂地安静下来。
  玻璃碎片和着水花四溅纷飞,有个小护士惊叫道:“晏医生!”
  周影用右手按住右边额角,然后翻开手掌一看,竟是一片鲜红的血渍。
  之前还在大打出手的肇事双方此时都不禁呆住了,只是微愣地看着几个护士挤到周影跟前问询察看。
  原本只想攻击对方,却没料到误伤了医生。
  周影吸了口气,皱着眉头摆了摆手,说:“没事。”她一边绕开那两家人往外走,一边冷静地交代:“小李,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一下,顺便等保安过来。我去处理一下伤口。”
  她到了护士站,让人替她冲洗伤处。没想到伤口竟比她猜想的要深,做完消毒处理后又缝了两针,压上纱布才算了事。
  “这算不算工伤?”包好伤口后,她对着镜子照了照,不免苦笑着自嘲。
  行政主任过来看了之后,特意批准她休假一天,又打算安排车子送她回去。
  她婉拒了院方的照顾,坚持自己开车回家。
  其实额角还是疼,之前又流了不少血,车子开到半路上,竟觉得头晕目眩。
  最后不得不靠在路边停下来,她趴在方向盘上歇息了片刻,才拿出手机给莫池打了个电话。
  事实上她很少主动向他寻求帮助,即便真有困难,也只是首先打给陈南。只不过,今天、此刻,她疑心自己真是失血过多所以犯迷糊了,要么就是因为通话记录里莫池的名字恰好在最前面,所以自己才会这样顺手地拨给他。
  他到得很快,甚至快得出乎了她预料。
  车子临时停靠的地方并不好找,而她又头晕想吐,根本没本事把周边的环境描述得太详细,可他居然这么迅速就找到了她。
  从车里被扶下来的时候,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覆着纱布的额角停留了一会儿,俊秀的眉微微皱起来。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最后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将她送到他的车上。
  家中的阿姨知道她的习惯,为避免伤口沾水,只得在浴缸里预备好了热水,又仿佛是担心,于是特意叮嘱:“您这伤口遇不得水的。”
  周影打起精神笑一笑:“我知道啊,别忘了我是医生。”
  可是医院里病菌那么多,不洗澡实在没办法上床休息。
  潮湿的蒸汽氤氲在浴室里,梳妆镜上模糊一片。她脱掉衣裤,又拿手在镜面上擦出一小块来,正看着额头上那恼人的白色纱布,玻璃门突然就被人打开了。
  莫池的出现令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去拿架子上的浴巾遮挡,却听见他在身后说:“到底怎么回事?”
  “病人之间有纠纷,不小心伤到我的。”她拿浴巾在胸前象征性拦了一下,才转过身:“这种问题可以等我洗完澡出去后再问吗?”
  莫池没作声。
  她就站在他面前,咫尺之遥,全身上下近乎赤裸,莹白的肌肤在热气包裹下泛着一种仿佛象牙般柔润的光泽,也因此更显得额角那一块有些刺眼。
  他问:“流了很多血?”
  “嗯。”
  “痛不痛?”
  “……还好。”她突然沉默下来,隔着迷蒙的水汽,触到他沉沉的目光,心底的某块地方竟似微微有些松动,只因为他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低得近乎温柔。
  可是,温柔?
  这多么不现实。
  他与她之间,仿佛早已没了这两个字存在的空间。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吧。
  这浴室里的雾气太重太潮湿,柔化了彼此的眼神和声音,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谁知她心里的念头未歇,就见他走到浴缸边微微弯下身体,拿手指试了下水温,回头说:“过来。洗完了早点上床休息。”
  她却愣了愣:“你不出去?”
  他看她一眼:“你不是一直头晕吗?我不想你待会儿晕倒在这里。”
  见她仍旧站在原地没反应,他索性走过去,直接伸手拉开她挡在胸前的浴巾,半搀扶半强迫地硬是将她塞进了盛满温水的浴缸里。
  他的动作有点蛮横粗暴,可是她也没什么力气同他抗争。
  其实她确实头晕,而且浴室里空气不太流通,越发让她感到精神不济。
  但更多的,却是吃惊。
  她整个人浸泡在水里,他就站在浴缸边,倒让她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可他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心思,只是半蹲下来,撞上她更加讶异的眼神,他的语气反倒是轻描淡写:“我帮你洗,或者我看着你洗,你选哪个?”
  能不能两个都不选?
  但话到嘴边却又被全数咽下。不得不周认,洗澡的时候还有人旁观,确实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那只温热的手掌隔着湿滑的浴液在光裸的背部不轻不重地游走。
  随着水温的下降,浴室里热气也在逐渐减少。可周影坐在那里,却仿佛越发的头重脚轻。
  近乎密闭的空间里,没有人讲话,只有偶尔的水花激荡声。额角隐隐作痛,痛得什么都思考不了,却又似乎在这瞬间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从前倒是经常一起洗澡。
  淋浴,或是浴缸,他们都试过。在水里仍旧激情缠绵,仿佛难以分开的连体婴一般。
  那个时候不管当着他的面做什么,好像都是十分正常而又自然的事。浓情蜜意,能将两个人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她总喜欢隔着淋浴下的水流同他接吻,眼睛被水冲得睁不开,于是只依靠嘴唇和手指去细细密密地感受对方。
  那是最真实的接触,也是最直接的表达。
  那样的吻和爱抚,让她每每都不忍结束,总会生出地老天荒的梦想。
  那些往日的零碎片段一一从脑海中掠过,仿佛发黄老旧的电影胶片,极缓慢地倒带。最后,她竟似有点迷糊了,分不清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身体微微偏过去,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缓慢闭上眼睛,“很晕。”
  她的语气低微模糊,其实更像是梦呓的呢喃,湿润的眉睫都在极轻地颤动着。而他也只“嗯”了一声,很快便放掉浴缸里的水,又扯过浴巾将她整个人包住,打横抱了起来。
  她仍没睁开眼睛,脸颊若有似无地贴在他颈边,低低地提醒了句:“你的腰伤……”
  他没作声,将她抱到卧室床上躺好,自己才在床边坐下来,说:“你睡一会儿。”
  他的样子似乎是想离开了,她“嗯”了声,手指原本还拉扯着他腰侧的衣料,这时不禁慢慢松开来,沉默地收回到薄被下。
  谁知没过片刻,指尖却被他伸手进来握了握。
  她没动,连呼吸都是轻微均匀的,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的声音:“还痛吗?”
  正值傍晚。
  落日的余晖透过宽敞明亮的落地玻璃,倾斜着洒在床畔。
  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动作极轻。
  仿佛此刻是一场梦境,是这样的久违。所以她没有睁眼,生怕梦会醒,更怕眼里突然涌起的莫名疼痛会以另一种形式倾泻而出。
  伤口下的血脉一下一下跳得很快,其实是有一点痛的,但她一声不吭,手指在被子下面微微动了动,仿佛犹豫和挣扎,但最终还是与他缠绕得更紧。
  ……
  日影偏移,光线一点一点从床沿溜走,悄无声息。
  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周影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朝左边侧着睡的,枕着莫池的手臂,而他就在她身后,似乎也睡着了。
  她睡得太沉,竟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床来的。
  他的一只手臂被她枕着,另一只则搭在她的腰上。
  这样亲密的睡姿,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她居然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动作很轻地翻了个身,没想到只这样一个微小的动静,就把他给吵醒了。
  莫池一向浅眠,在黑暗中又目力极好,看到她正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向自己,似乎精神比下午好多了,便问:“睡醒了?”
  “嗯……几点了?”
  她想去找手机看时间,结果搭在腰间的那条手臂已经先一步探到她这侧的床头柜上,拿过手表看了看,“八点多。”
  她“噢”了声,心里有些挣扎,但始终还是躺着没动。
  卧室里黑漆漆的,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才听见莫池说:“起来吃点东西。”
  他的声音仍旧很淡,却适当地化解了她的尴尬。多么可笑?曾经最亲密的两个人,如今这样睡在一起,竟会让她尴尬。
  到了楼下才发现客厅里热闹得很,莫凌居然回来了,大包小包的行李都扔在地上,正让用人逐一拿到房里去。
  周影有些意外,走上前问:“不是说要去半个月吗?”
  “中途发生了点不愉快,大家就趁早散了。”莫凌眼尖,立刻说:“嫂子,你额头怎么了?”
  “哦,被碎玻璃划破了,没什么事。”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意外而已。”周影拉着她的手往餐厅走,“你刚回来,晚饭吃了没有?”
  “没呢,饿坏了。”
  “那正好,大家一起吃。”
  莫凌眨了眨眼睛,朝身后的莫池望去一眼,笑得有些奇怪,语气也很奇怪:“你们这么晚了也都还没吃晚饭吗?”
  这二人几乎是一起从楼上下来的,又都穿着睡袍,很难不让人有别的联想。
  果然,周影怔了怔,低咳一声说:“我刚才在睡觉。”
  莫凌却是一副不大相信的模样,但碍于莫池在旁,她不敢太过放肆,于是嘻嘻一笑,说:“开饭开饭。”
  似乎是默认了莫晏二人关系终于破冰,莫凌晚上的心情格外好,破例多吃了半碗饭,又直夸饭菜味道香,让厨房阿姨很有成就感。
  饭后她声称要去锻炼跳操,把多余摄入的能量消耗掉,很快就识趣地躲回房间去了。
  周影回过身,隔着客厅的整面落地窗,可以看见莫池正在外面院子里抽烟。院中灯火通明,照着围墙边的花圃,一片鲜妍灿烂,好似天边云霞。
  他正背对着这边打电话,从她的角度,只能勉强看到小半个侧脸。可也不知怎么的,就在她莫名出神的时候,他却似乎有所察觉似的,突然转过身来,目光堪堪与她对上。
  她像是吓了一跳,竟然有种秘密被人发现的感觉,眼神下意识地飘忽开来。片刻之后,便听见门口传来响动,莫池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淡薄的烟草味。
  他停在她面前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好。”
  她本想转身上楼,结果又被他叫住,说:“一位朋友今晚摆生日宴,我给忘记了。刚才来电话说他们刚换了场,让我无论如何都要露个面。”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随口解释,她却顿住脚步,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才点点头,再度应了声:“好。”
  此刻的气氛有点不同往常,因为莫池似乎并没有打算立刻离开,只是接着问:“那你呢?晚上要做什么?”
  她仍旧看着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不习惯:“不知道,看会儿书吧。”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他突然提议。
  她听得心中微微一动,但到底还是摇摇头,指着自己的额头,难得地半开玩笑说:“我这样子太难看,不方便出门。”
  结果莫池却只是挑起眉毛轻笑了笑:“有我在,谁敢评论你?”
  确实,在云海绝对没有人敢随便评论她,就因为她是莫池的太太。
  她在嫁给他之前,对他平时做的那些生意了解得并不算太多。要不是那次他遇袭受了严重的腰伤,她大概还会被瞒得更久一点。
  也是直到那一次,她才恍惚醒悟过来,他们其实根本就是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的人。
  她出身清白,父亲从事警察工作,虽然需要常年深入犯罪集团打探消息,但始终干干净净、清廉正直,直至去世也是因公殉职。而她自己一路走来,念名校、学医术治病救人,深受导师喜爱,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他呢?
  他一手掌控着云海乃至整个东南地区的地下交易命脉,出行必定有大队人马相随,甚至,应该还有一些她到目前为止仍不清楚的灰色地带,是任由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可是她偏偏还是嫁给了他。
  大学毕业那年的云南之旅,几乎改变了她人生的整个轨迹。
  那一趟旅程,让阔别多年的二人重新相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一双强有力的命运之手,从海峡对岸的台湾岛,跨越遥遥几千公里的距离,一路牵引推动着,终于还是让他们在西南边陲的某个小城里再度见面了。
  那天他陪她从芒市到瑞丽,浩浩荡荡的车队行驶在路上,她笑嘻嘻地提醒他:“你好像还欠我一次兜风和一顿甜品。”
  而他亦是笑:“我记得。”
  结果到了瑞丽,他第二天就请她吃当地的甜品。
  她觉得这人真是无赖,心中略有不满,只能一边吃着不怎么正宗的红豆沙一边抱怨:“……你可真会打发人。”
  “怎么了?”他似乎有点好笑地看着她,深黑的眼底仿如墨色一般浓郁,可她还是看清楚了他眼睛里的轻松愉悦。
  “欠你的,一样一样慢慢还。”他说:“我会守信用的。”
  她用眼角睨了睨他,终于孩子气地哼了声:“那就姑且先相信你了。”
  可是后来他回到云海,而她则在北方继续念书,云南的短暂相遇,倒更像是另一场擦肩而过,缘分看似神奇美妙,却戛然而止。因为在那之后,他和她各自生活和忙碌,半点联系都没有。
  时间就像流水一样划过,匆忙而无声。
  医学院的研究生课程十分紧张,有一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距离他们分开已经过了整整两年半,而距离她与林连城分手,则恰好是七个月。
  她发现,自己与莫池的每一次见面,都像是毫无征兆的从天而降,让人措手不及。
  她赶到校园外头见他,由于是一路小跑,一颗心跳得有些急促凌乱。最后远远看见那个高大修长的身影,融在冬季清冷的暮色里,那一瞬间仿佛被定了格,周围人来人往,空气中飘荡着烟火气息,而她要见的那个人,就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幅画、一帧照片,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往后多年的记忆里。
  他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部黑色重型哈雷机车,停在校门口,十分抢眼拉风。
  正好是晚餐时间,不少学生结伴去校外的餐馆觅食,路过都要停下来多看两眼,甚至还有男生吹起口哨,嘴里大赞一声“酷!”
  她跑到车边双眼放光,想想觉得不对,忍不住回过头问:“这车能上路吗?好像会被抓吧!”
  莫池将香烟掐灭了,无所谓地说:“试试就知道了。”
  这是他们这一天的第一句对话。
  明明这样久没见,可是如今碰面,却像是昨天才分开一般,对待彼此的态度竟然那样自然熟稔,让周影自己都暗暗惊讶。
  戴上头盔,她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机车迅速狂飙起来,凛冽清新的风从耳畔两侧呼啸而过。她凑在他肩头,大声地指着路。
  其实这样的重型机车肯定是不被允许上路的,因此她引着他往偏僻处去。
  城市正在扩建,新城一带尚是个大工地,人烟稀少。北方的马路又直又宽,车子开在上面几乎一点阻碍都没有。
  他们迎着西面逐渐下沉的夕阳,倒有一种追赶着落日的感觉。
  最后,莫池将车停在江边,两人摘下头盔和风镜。
  这条江贯穿了整个城市,是这里居民的水源。江面上平静地折射着最后一线余晖,细小的波光正自微微粼动。
  江边风大,带着一种干燥刺骨的冷,从周影的脸颊边掠过,早已将她的头发拂得乱七八糟。
  方才车速太快,她虽戴着手套,可十根手指还是冻得冰凉,动作都变得不怎么灵光。结果她正低着头跟手套较劲,旁边便伸过来一双手,直接将她的双手握住,轻巧地替她摘了手套。
  莫池的动作十分自然,偏偏又因为太过自然,倒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密。并且这份亲密很正经,就像他平静自若的表情一样,没有丝毫狎亵的意思。
  她说了声:“谢谢。”同样淡定自若地调转了视线,双手从后面拢住头发,将它们随意绕了两圈,再用一根发圈扎住。
  莫池望着平静无波的江水,突然说:“你今年24岁了吧?”
  她点点头,不明所以地再度看了看他。
  他淡笑一声:“和16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到底是指行为举止,还是身材长相?
  “其实我已经很多年没骑过车了。”他又说。
  “那你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
  其实她只是顺口问的,没想到他偏过头来,视线落到她的眼睛里,似笑非笑地说:“你应该不会想知道的。”
  他越是这样讲,反倒越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其实她并不傻,虽然涉世未深,但多少也能猜出一二来。那趟云南之行,阵仗大得已经足够让她吃惊了,如今他在这里弄来一台限量版的哈雷,又堂而皇之地开在大马路上,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招摇过市,总要有点底气,才能做出这种事来。
  可是他看上去似乎真的没兴趣对她解释自己的职业,只是顺手将头盔递还给她,“走吧,带你去吃饭。”
  他是第二天一早的航班,来这一趟仿佛只是专程为了兑现周诺的。
  而她为了他,也翘掉了晚上的两堂基因分子生物学。
  打电话给舍友帮忙应付点名时,他正好在旁边,似乎听得有趣,墨黑的眼眸微微闪了闪,待她挂掉电话才问:“下午我找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解剖实验。”她一边说一边切了一小块牛排放进嘴里。
  “不怕血腥?”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带血丝的牛肉。
  “不怕。”
  “你确实具备做医生的素质。”他朝旁边比了个简单的手势,立在一旁的白衣服务生立刻上前给杯子里添了些红酒。
  她皱了皱眉,有些为难:“再喝下去我就要醉了。”
  其实是真的不胜酒力,仅仅小半杯的红酒,已经让她有了轻微的眩晕感。
  坐在对面的英俊男人笑了笑,向她保证:“我会把你送回去的。”
  他晚上住在喜来登,吃饭的餐厅就在酒店一楼,晚饭结束后她本想自己回去,可他已经安排好了车子,就等在酒店外头。
  宽敞的车厢里暖意熏人,她微微有些头晕,但又并没有醉。
  夜色被霓虹点亮,盛世繁华,仿佛一帧帧彩色照片,迅速地向身后掠去。
  她把外套脱了搭在手边,在酒精在侵蚀下,撑住额角任由迷糊的思绪放空,呼吸渐渐有些发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差一点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她的反应还有些迟钝,慢半拍似的侧过脸去。
  车窗外交错而过的光影落在男人英俊的脸上,使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太真切。
  其实就连声音也不大真切清楚,仿佛太低了,又太温和,同傍晚江面上那凛冽的寒风截然相反,不轻不重地,恍恍惚惚地从她的耳边和心头擦过,像是带着催眠作用,醺得她愈加昏昏欲睡。
  于是她就这么半眯着眼睛,像只吃饱喝足的小动物,懒洋洋地靠在椅背里,侧过头低低地问了声:“……嗯?你说什么?”
  暖气将她的脸颊烘得白里透红,像是丰润多汁的水蜜桃,在最成熟诱人的这一刻,就近在莫池触手可及的范围内。而她尤不自知,只是目光迷蒙地望着他,那双眼睛里仿佛盛着一层水雾,倒映着身侧倏忽闪退的霓虹夜景,盈盈悠悠,流光溢彩,竟似比满天散落的繁星更加璀璨。
  她见他半天都没说话,正欲昏昏沉沉地睡去,却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扣住了下巴。
  莫池在她有所反应之前就已经俯身过来,压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唇上还带着隐约的红酒味道,混合着身上某种凛冽沁人的古龙水气息,很快就以一种强势而又不失温柔的姿态,尽数向她侵略席卷而来。
  她只略微向后退了退,立刻就发现避无可避,因为后脑正被他用另一只手抵着,而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居然可以如此轻易地,就已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
  安静昏暗的车厢里,他沉默而又专注地吻着她,仿佛那一刻,天地之间只唯有这么一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而他的技巧太好,很快就用舌尖灵巧地顶开了她的嘴唇,继而是齿关,几乎是以极其迅速的声势顺利地攻城略地。而她,似乎只是下意识地反抗了一小会儿,便心甘情愿地丢盔弃甲、束手就缚。
  也许是因为酒精,也许是因为听从了身体本能的意愿,她慢慢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腰侧,在暖烘烘的气氛里,闭上眼睛用迎合的姿态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虽然,他在吻她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
  最后他终于肯放开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远了些,他的手却仍旧扶在她脑后,看着她喘息未匀的样子,似乎觉得好笑,忍不住就问:“再来一次如何?”浅浅的笑意映在深黑如墨般的眼底。
  她微微抿住嘴唇,在闪烁的霓虹光线中看着他,忽然说:“两年半。”
  这三个字很突兀,但他只用了片刻就明白了,修长的手指从她唇边擦过,难得地向人解释:“我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么,现在终于都做完了?”
  “差不多吧,所以就立刻赶过来实现当初的周诺了。”
  他半开玩笑地捏捏她的脸颊:“时间是隔得久了点,说实话,也有些超出我的预期。”
  她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他很快就换回之前那个被中断的话题:“我们休息一会儿再继续?”
  车里虽然有隔屏,再没有第三个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但她还是忍不住小声骂了句:“流氓。”
  他不以为意,反倒哈哈大笑,半是宠爱半是调侃:“只要你喜欢就好。”
  这就是她与莫池之间的开始,似乎很突然,又似乎是那样的理所应当。
  他与她之间,隔了万水千山的相遇,之后又隔了漫长无际的分离,就像两条正反抛物线,如今再度重叠在同一个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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