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内心依旧存着一份固执,哪怕蒙受不白之冤的这十三年饱经磨难,也不曾改变。沉沉地叹了口气,张牧川盯着杜依艺的八字眉,低声道,“杜兄,此事尚且还有些许疑点,我想恳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暂时别带着这胡商去县衙录写供词结案。”杜依艺闻言皱起了眉头,“还有疑点?我觉着这前后逻辑通畅,事实清楚,没什么需要再调查的……守墨,我知你在大理寺见识过很多设计巧妙的案件,但生活中大部分还是普普通通的纠纷和意外居多,而且眼下这情景对你最为有利,要不……”
来人是位姓李的胡商,高鼻深目,络腮胡须,身着一件大翻领灰色长袍,脚上是双黑靴。
他说起话来,脸上的表情特别丰富,又爱引经据典,但所用词句典故总是跟描述的情景驴唇不对马嘴,让人忍不住想要发笑。
好在张牧川和杜依艺都是有一定涵养的,无论对方说得多么好笑,仍然板着一张脸,认真地听完了这位李姓胡商的供述。
据此人所说,碧青坊东家沈氏今日在开门营业之后,与自己的妻子吵过一架,两人争吵得很激烈,具体原因却是无人知晓。
沈氏当时气急,给了妻子一巴掌,还扬言会写封放妻书,与妻子彻底断绝关系。
而沈氏妻子则是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哽咽着质问沈氏是否忘了当初的誓言,让沈氏要么干脆就写封休书,要么就让她与之生死同寝。
沈氏顾念昔日情谊,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不发,回到后面厢房内整理账册。
很多人都猜测可能是沈氏妻子红杏出墙,被沈氏撞见了,所以才会暴发争吵,但这位姓李的胡商却不认同这种观点,因为他曾经豪掷千金,想要和沈氏妻子共饮一爵,却被沈氏妻子十分干脆地拒绝,并撵出了碧青坊,让他以后都不要再过去买酒。
但这位李姓胡商始终对这沈氏妻子念念不忘,索性在碧青坊斜对面买了座宅院,经常假装在附近闲逛,偷瞄碧青坊东家沈氏的妻子。
今日他在坊市采买完所需物资之后,惦念着早上碧青坊发生的事情,故而又来到碧青坊周围溜达,凑巧目击了凶案的整个过程。
初时,风平浪静,沈氏接待完三波客人,心情极好,便邀了一位好友在堂内饮酒。
后来,沈氏的朋友酒醉,趴在桌上呼呼睡了起来,沈氏只得独自回到后面厢房内。
隔了一会儿,沈氏的妻子走进了厢房,还顺手关了房门,两人不知道在厢房中做些什么,动静有点大。李姓胡商因为沈氏妻子的警告,只敢在门口打望,未曾进去细听,以为两夫妻在敦伦,于是悻悻离开。
等到他从大江边上回转之时,瞧见那沈氏好友已然酒醒,正奋力拍着厢房门板,凑过去一问,这才知道沈氏夫妻很长时间没有出来了。
李姓胡商顿时感觉事情有些不对,纵然是大白天敦伦,也不可能这么持久。
他和那沈氏好友一同站在厢房外喊了片刻,见里面始终没人响应,所以就让沈氏的好友在那边尝试撞门而入,自己则想办法找架竹梯,看能不能翻入后院,从厢房的窗户跳进去。
房门狭小,窗户也不大,都没有两个人同时发力的空间,与其一人干等,不如双管齐下,两路并进,这样可以在最短的时间探知到真实情况。
岂料他这边刚回到自家宅院中,还没找到竹梯,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嚎叫,本想立刻出去查看,却因家中哭闹的孩童耽误了一会儿。待他料理好一切之后,门口已经有府衙的人把守,远远地偷瞄了一眼厢房里面,发现沈氏夫妇已然惨死,犹豫了好久,他终是鼓足了勇气,前来说明自己所知的情况。
依照这李姓胡商的推断,很可能是这沈氏与妻子在厢房内发生了冲突,妻子不慎误杀了沈氏,悔恨之下,所以悬梁自尽,一起共赴黄泉,终究也是生死同寝。
李姓胡商这番说辞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引得杜依艺和高阳频频点头,只有张牧川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但如果真如这李姓胡商所说,这起案子只是一场意外的悲剧,那么自己也无需再担心明日被党仁弘乱刀砍死。
是说出疑点,坚持原则查明案件真相,还是任由杜依艺和僰道县府衙就此结案,自己轻松完成党仁弘交代的任务,从容而去?
张牧川不由地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他知道大多数人必然会选择利己的后者,这也是看上去很聪明的抉择。
但他的内心依旧存着一份固执,哪怕蒙受不白之冤的这十三年饱经磨难,也不曾改变。
沉沉地叹了口气,张牧川盯着杜依艺的八字眉,低声道,“杜兄,此事尚且还有些许疑点,我想恳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暂时别带着这胡商去县衙录写供词结案。”
杜依艺闻言皱起了眉头,“还有疑点?我觉着这前后逻辑通畅,事实清楚,没什么需要再调查的……守墨,我知你在大理寺见识过很多设计巧妙的案件,但生活中大部分还是普普通通的纠纷和意外居多,而且眼下这情景对你最为有利,要不……”
张牧川摇了摇头,不等杜依艺说出后面的话,面色严肃地说道,“容易的路走多了,人便会失了出发时的本心……有利的选择不一定是对的,我只想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哪怕结果并不美好。”
杜依艺深深地看了张牧川一眼,不再劝说,因为他方才想了想,若是换作自己,也会如同张牧川这般抉择。
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如何要求别人呢?
喟然叹息一声,杜依艺瞥了李姓胡商一眼,淡淡道,“本官已经了解了事情经过,你且先回去吧!”
李姓胡商愣了愣,“大人,咱不去府衙录写供词吗?”
杜依艺面无表情道,“不急,明日再去也可。”
李姓胡商闻言瞪大了眼睛,“为何还要等明日啊?大人,咱们还是早点结案比较好,迟则恐会生出其他变故!”
杜依艺面色一沉,眯着眼睛道,“你这么着急作tຊ甚?莫非你刚才说的都是假话?”
李姓胡商急忙摇摇头,“不是,我刚才说的都是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只是您有所不知,我来举发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就咱们交谈这片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您及时处理,一锤定音,那些人也就不会生出其他心思,但如若您拖着不解决,难免有些人就会想对我下手,那沈氏能在这儿花费极少银钱设立酒坊,就是因为他妻子的亲戚在僰道县很有手段!”
张牧川侧脸看向李姓胡商,忽然道,“你是怕这番举发得罪了沈氏妻子的亲戚,他们会杀了你?”
李姓胡商点点头,左右横扫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不无这种可能,我听说坊间流传的小故事里,有很多类似的情况……举发之人前日刚做完供述,案件还没审结,只隔了一夜便被人杀死,所以有个词儿叫夜郎自大!”
旁边的高阳翻了个白眼,纠正道,“你是想说夜长梦多吧!不懂就别乱用嘛,用错了多尴尬!”
李姓胡商讪讪笑道,“对对对,就是夜长梦多,这一夜多长啊,要做很多梦的,万一是个噩梦,万一醒不过来了,那可就糟糕了……大人,咱还是抓紧时间把案子审结了,只有结果一定,那些人便会息了其他心思。明日辰时,我也可带着一家老小随着商队出发,离开僰道县。”
杜依艺有些为难起来,他也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李姓胡商的顾虑并非多余,可张牧川的想法也是对的,案子还有疑点,若是匆匆结案,酿成了一桩冤案,那他必然要担责,而且此生内心难安。
张牧川瞧出了杜依艺的为难,沉吟片刻,盯着李姓胡商说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李姓胡商不知张牧川为何这般询问,木然道,“我家人大多都在巴州,此地宅院内只有几名仆从和一个不好带回老家的孩子……”
张牧川表情古怪地看了李姓胡商一眼,“仆从就都打发了吧,这次你再不想领孩子回家认祖归宗也得把他带走了,如果你刚才的供词是真的,而沈氏妻子的亲戚又确实很有手段,那即便今日审结案子,他们依然会因为名声受损报复你一家……如果你说的是假话,那就是诬告,那些人气不过还是要收拾你!所以,你现在要么立刻离开僰道县,要么就只有带上孩子跟我们待在一起。”
杜依艺适时地插了一句,“我肯定不会让你现在离开的,你要想走只能等案子审结之后才行。”
李姓胡商咬咬牙,“好吧,我这就回去打发了仆从,带着孩子一起过来!”
杜依艺挥了挥手,遣了名小吏陪着李姓胡商一同回去料理,防止中途生出其他事端,当然这其中存了监视的意思。
张牧川和高阳趁着这段时间又在碧青坊内搜查了一圈,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之后才退了出来。
高阳在跨出碧青坊大门时,忽地瞧见了之前在黄氏酒肆里出现过的突厥男子,轻声对张牧川说道,“我刚才在想,这李姓胡商可能没有说谎,但事实肯定也不是这样,那沈氏不可能被妻子轻轻一推就摔死了……我觉着很可能是中途有人进了那间房,杀了他们夫妻,然后伪装成现在这般,而这中途进入厢房之人必定在那三批客人里面,最有嫌疑的就是那突厥人。你看,他这会儿鬼鬼祟祟藏在那边,估计就是想探听案子的进展,你前些日子在路上不是跟我说大多数凶手都会回到案发之地吗!”
张牧川抬眼扫了远处那名突厥人一下,摇头道,“你别瞎猜了,不会是他。”
高阳公主撅着嘴,“他脚上的兽皮靴与厢房内脚印吻合,说明他去过那里……你说他口中无酒气,裤腿上却有酒渍,很可能就是他杀人时不慎沾染的。你别因为想显得比我聪慧,就不管事实真相,非要说我猜错了,我最近看了许多缉查案子的传奇,感触良多,我觉得我亦是有称为神捕的可能!”
张牧川撇了撇嘴,“你不要瞎想,绝无那种可能!待会儿你自己去找缅伯高,老实在馆驿等着,明日我处理完这案子,带你去江边耍耍,见识一下大江东去的壮阔!”
高阳嘟着嘴,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转身离去,但并没有依从张牧川所言去馆驿,而是拐了几个弯,轻手轻脚地跟在了突厥男子身后,由于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追踪他人,全然没有察觉自己背后还有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