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原道重遇,他一直以为陈宜没认出自己,毕竟外界只知道河西节度使五年前找回失踪多年的儿子,不曾说自己原名。陈宜笑容消失。李存安又问:“不是说攀上权贵嫁入豪门了吗?”五年前当众侮辱李存安的话,成回旋镖,扎向陈宜咽喉。她不明白,两个人装作互不相识,就这样有默契的避开彼此,多好。堂堂少主认识她一个阶下囚,嫌她丢人,她能理解;要她去死,也多得是办法。何必要面对面扯下遮羞布,指着鼻孔羞辱她。
嬷嬷和小丫鬟被遣出去,屋里只剩泰宁和李存安。
“你打听得太明显。”
泰宁讨厌弯弯绕。一路上李存安很少说话,难得两次对话都对她夹枪带棒,今天夜里突然话多起来。她不喜欢李存安,但她深知两人身上承载京城和河西的太平,破坏这段婚姻就是破坏天下太平。
绝不允许。
隔着床帘,李存安看过来。
“你管得太宽了,公主殿下。”
他缓缓走到床边,气场压迫泰宁,宣誓主宰权。
“到河西,您就乖乖做河西少主夫人,没人会亏待你。但也只是少主夫人,别插手我的事、河西的事。”
“收起你的公主架子,我们演好夫唱妇随。”
李存安的每句话都在提醒她,你的公主身份在这里毫无优势,乖乖做个花瓶就好。
泰宁想骂回去,又不知骂什么好。李存安话里话外和自己目标一致,都是做一对“恩爱”夫妻。
他咄咄逼人,泰宁却毫无还手之力。手握拳攒在枕边,怒气冲到脑壳只能隐忍。
李存安推开门。
官差正在抬尸体数人头,丫鬟紧闭双眼不敢看,嬷嬷抱胸指使人干活。
“还有,”他指向候着的嬷嬷,“你这些狗眼看人的奴才也请好好管教,宫里命薄的玩意儿到河西竟自以为成了主子,指使起我手底下的人。”
当着一堆官差,他大骂:“什么东西?!”
声音之大,楼下马厩的流放犯都听到声响。
老嬷嬷脸热,何时受过这等委屈,竟然冲进屋,跪在床前,边抹眼泪边磕头。
“公主殿下,奴才自小在宫中长大,伺候的第一个主子就是淳妃娘娘,公主还在娘娘肚子里奴才就盼啊疼啊,奴才这辈子心里只有娘娘和公主呀。”
“公主!老奴这一颗心恨不得剖成两颗献给您呐!你可得为奴才做主!”
砰!砰!砰!
木板地被她磕得震响。
场面滚热,泰宁的心很冷。
她问:“本宫让你进来了吗?”
嬷嬷呆住,都忘了哭。
“你是伺候我的,就该听我的。受了点委屈就自作主张,有点老人的样子吗?”
“这门大敞着,磕头给谁看呢!丢人!”
接二连三的责骂,嬷嬷终于明白自身处境,垂头不说话。
“咳咳咳!”
一阵剧烈咳嗽,李存安关上门,背身,任嬷嬷给公主拍背。
公主推开老嬷嬷,老嬷嬷果断跪地,“到了河西就是河西人,自当听少主和节度使差遣。”
她砰地又磕头道:“奴才知错,这就去领罚。”
说完,自己跑下楼,雪地里跪着去了。
李存安伸头看了一眼,问公主:“河西夜冷,外头可下雪了,不怕她冻死?”
“冷点好,让她清醒清醒。”泰宁躺下,背对门口道:“药熬好了就让素樱送进来。”
李存安“嗯”一声,退出房间。
两人算是达成共识。
目睹公主的房间外换上守备,李存安带上随从朝楼下走去,路线越走越偏。
“少主,咱这是去催梁大夫?”随从奇怪。
李存安摇头,“不催,就是想去看看。”
燕笳自十岁跟李存安,最懂他心思,悄悄赶走了伙房门口的官差。两人站在门口,听着里面姑侄二人聊天。
“小宜,该加油麻子了。”
“好。”
陈宜拾一把油麻子扔进锅里,等油麻子出油,和浓药汤和在一起,就成了涂抹药,方便保存。
姑侄俩难得独处,梁芨受到妻子要求,提点侄女儿。
“有些人就和这油麻子一样,看着不咋样,用得好就能成百金油,缺的时候家家还都要抢。”
陈宜笑对:“姑父夸我呢,我可没人抢。”
梁芨知她故意转移话题,干脆直话直说:“你姑姑说小董不错,我觉得也还行,你说呢?”
“挺好,”陈宜覆着湿布端起药锅,心不在焉道:“有点小钱,在靖远还有名望。”
“我的意思是……”
梁芨还想再说,敲门声响起。
“涂药还没好?”燕笳出声。
陈宜认出声音,忙答:“好啦好啦。”
梁芨打开门,冷空气夹着雪花,咻一下扑向屋里的人。陈宜好不容易暖起来的身子冻得缩紧,手臂发抖,差点把涂药抖洒。
她回望门口,昏暗中走进个人影,腰间佩剑,身板挺拔,化成灰陈宜也认得。
“你来干嘛?”她口气不善。
“来给我未过门的妻子取药。”
李存安面色如常,手掌向上,陈宜身体僵硬,头都不敢抬。
“未过门的妻子”,字字诛心。
梁芨看出两人龃龉,轻捏侄女儿的掌心,示意她回神。他接过她手里的活,迅速把药膏装好,双手放在李存安掌心。
“取掌心大小涂抹,纱布包裹,一日一换即可。”他说。
说完拉上陈宜就想走,被李存安按住。
李存安同梁芨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宜,“劳烦梁大夫随我家燕笳上楼,公主刚刚又伤到了。”
听见公主又受伤,梁芨不疑有他,飞奔出门,反催燕笳快点。
木门关上,屋里的炭火灭了,没能回暖。
陈宜心念着公主伤势,忙问:“公主又伤了?严重吗?”
李存安紧盯着她,生怕错过一丝表情变化。
他说:“她为救我受伤,多严重都得治好,治不好就要你和你姑父的命。”
眼见陈宜要哭一般的神情逐渐冷硬。她嗤笑,故意夸张道:“天呐!求求你,少主大人,饶了我和我姑夫吧。要小的干什么都行!”
说完两手一甩,翻李存安白眼,“你以为我会这样?”
“姑父早告诉我公主只是飞镖擦伤,涂药敷上三日就好。就算再伤,如何能严重到要我们的命?”
她双手抱胸,“你真的很不会撒谎。”
李存安嘴角止不住上扬,“看来你没忘了我。”
朔原道重遇,他一直以为陈宜没认出自己,毕竟外界只知道河西节度使五年前找回失踪多年的儿子,不曾说自己原名。
陈宜笑容消失。
李存安又问:“不是说攀上权贵嫁入豪门了吗?”
五年前当众侮辱李存安的话,成回旋镖,扎向陈宜咽喉。
她不明白,两个人装作互不相识,就这样有默契的避开彼此,多好。堂堂少主认识她一个阶下囚,嫌她丢人,她能理解;要她去死,也多得是办法。何必要面对面扯下遮羞布,指着鼻孔羞辱她。
身体的温度热腾腾上来,眼眶也烧得难受。
陈宜握紧拳头忽地松开,她两手一摊,耸肩道:“被抛弃了,多么明显。”
看似不在意的话语,心里已千疮百孔。
李存安五官收紧,咬紧牙关,只说了两个字:“活该。”
初冬的雪吹进屋,吹醒了陈宜年幼时的梦。
不知何时,姑父和燕笳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燕笳交给她一把钥匙:“你在发烧,今晚住我的房间吧。”
“你的房间?那你住哪?”
“我?我身体好,去哪都好凑合一宿。”
她的脑子不太转的过来,身体被毯子裹起来,亦步亦趋地被推着,走到楼下,姑姑和表兄早在等候,他们身旁,先前颐气指使的老嬷嬷正跪在雪里发抖。
“这是怎么了?”陈宜问。
燕笳光顾领人,心不在焉道:“哦,老东西支使我们干活,被少主罚了。”
人领不动了。
陈宜固定在原地,视线顺着手指看向身上的毛毯,大红色和墨蓝色的羊毛针织疏线,属于河西特殊的毛呢工艺。再回想公主门外燕笳对自己的态度。
燕笳这么讨厌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发善心。更何况,他话里话外,这里的人只听李存安差遣。不难想通。
“是他让你给我的,”她哆嗦着手指,扯下毛毯,塞进燕笳怀里,“还给他。”
姑父手心的tຊ钥匙也被她掏出来,塞进燕笳手里,“这个也还给他。”
“这个钥匙真是我的。”燕笳皱眉,心道大事不好,怎么就被她发现了。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他”就是李存安。
陈宜大口喘气,她快被气死。
光是骂她就算了,竟然还要可怜她,施舍她。她是想活,想活得好点,但还不至于当乞食的狗。
她捂着胸口,剧烈咳嗽,朝着马厩刚走两步,就趔趄摔倒在地。表兄梁直扶起她,莫名其妙,“谁惹得你生这么大气?”
“不管是谁,大雪天,咱们能在屋里过一夜也是好的呀!”
陈宜握紧他的手,指甲青紫,指节突出。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她拼尽力气摇头,“枣里有毒,不能要。”
姑姑赶紧抱住她,“我不懂这些大道理,只晓得你发着烧,快要冻死了,有人要救你的命。”
只有姑父,支撑起陈宜的胳膊,朝马厩走去。
“小宜不会死,有我在就不会死,”他面目柔和,轻笑平复陈宜的情绪,“我们多盖点稻草,再下两副药,寒症而已,很快会退下去。”
姑姑和表兄平日咋咋呼呼,其实最听梁芨的话,没再多话。
可怜燕笳急得要死,“小祖宗,你发烧死不掉,我怕我被少主打死呀!”
陈宜不接话,他干脆把毛毯和钥匙丢进马厩,边喊边跑:“反正我都给你了,爱住不住,你自己看。”
闹腾成这样,马厩里的犯人都醒了,他们盯着陈宜,神色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