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话永远有着无与伦比的说服力,不容抗拒——我们只有你这唯一的一个女儿,你当然要留在北河,不仅是读书,以后工作了也是一样,我们已经帮你看好了学校,你毕业了就去那里教美术,既稳定待遇又不差……什么,你想画画?你可以画画啊,你要是有精力,想开个工作室我们也不拦着你,再说了教课就不能画画了吗……你想去申江?那我跟你爸老了怎么办,你想让我们病死在家里都没有一个能照应的人吗?我们辛辛苦苦养育你长大,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所有最好的都给你了,你这孩子怎么不知感恩……
“哗啦啦——”倾盆大雨兜头而至。
林歌原地愣了两秒,抬头看着那光芒刺的人眼疼的大太阳,将微信刚打出来的那句“申江也太热了”快速删掉,重新敲出“申江的天气也太诡异了莫名其妙就下雨了,我连伞都还没来得及撑开呢就被淋了一身”。
点了发送以后,她握着手机将手挡在头顶,小跑到了最近的屋檐下躲雨。
新买的限量版白球鞋上,很快便溅上了点点污泥。
她最不喜欢下雨天,尤其讨厌旅行中的下雨天。
在这一刻,她忽然想把自己的这趟申江之旅比作网友见面翻车。
来之前,想象中的申江是一个梦幻的城市,这里可以容纳得下所有最偏执张狂的灵魂,它时尚、迷人又发达,它完美。
林歌从初中起便开始喜欢申江,最开始是从小说中看到的,后来到了高中她便许了一个愿望,高考结束,一定要到申江旅行一次。
可是从下了飞机的那一刻开始,她却有了幻梦破碎的感觉。
停车场排队一个小时仍打不到的出租车、快要将人胸腔挤扁的地铁、令人窒息的天气和永远人山人海的景点,这些都像极了照片中看起来光鲜亮丽的那个人卸下各种美图滤镜直接暴露在你面前的时候的脸上的痘坑、油腻的头发和猥琐的笑容。
昨天晚上,她去了外滩,风从对面陆家嘴吹过来的时候,不仅没有想象中的浪漫和洒脱,她反而被一个帮女朋友拍照的男生踩了一脚。
林歌那天穿的露趾凉鞋,现在脚还隐隐作痛。
最后一天,林歌早早去了法租界。
因为晚上还要赶火车,所以林歌选择穿了便于行动的白T和牛仔裤。
可能是下了雨的缘故,似乎空气里都带着那种墙皮剥落的闷湿气。她喜欢张爱玲,这里的气氛是曲曲折折的孤寂。
头顶是暴烈的大太阳,燥热和阴郁二者极具违和感的撞在一起,浑身上下黏腻闷热。
她想象不到在这样的街道上,穿着旗袍怎么会有那种空荡荡一晃一晃牵动人心的迷人。
却在下一个转弯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撑着伞穿黑色洋装拍写真的女生,那女生身上有恰到好处的文艺和浪漫。
林歌唇角弯起细小的笑容,想拿出手机拍,却忍住了。
下雨了,还是躲进书店比较好。
她翻看着书架上的书,偶然看到一本精致的限量版的画册,她是学美术的,这本画册她早就想要,可因为价格太贵,便一直没舍得买。
书店里面安安静静,放着Billy Joel 的《Vienna》,空气中是带着凉意的某种不知名香气,林歌触摸着冰凉的画册,指尖微微捏紧书封,突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想,这本画册将近九百块,自己身上还有不到一千块,明天就要离开申江了,买吧。
这次来申江旅游,其实父母一直不同意,她偷偷攒了一年的钱,而后买了机票才告诉他们。
林歌从起来没有离开过北河,父母担心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这是她的梦想,其他事情她都可以听父母的,就这一次,她想冲动一次。
似乎是被她的执著打动了,父母最终还是同意了。
然后说:“下不为例。”
结完账提着袋子踏出书店的门的时候,林歌心想,下不为例,只这一次,下次绝不买这样贵的画册了。
里面的内容她早就看过来,买来也只是收藏而已。
其实完全不必要。
但是林歌心中也清楚,是生活中那些看似完全不必要的东西,支撑着她往下走。
身上只剩下不到一百块,她不想求助父母,因而中午只能在便利店吃午餐。
她选了一个早餐十元套餐,三明治加一盒牛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中午还买得到早餐套餐,但是这个价格的确吸引了她。
店员面无表情的帮她将三明治加热,而后迅速抽出几张纸巾裹住三明治递给她,林歌接过来,然后要了一根吸管,而后走到了窗边的桌前坐下。
撕开三明治的包装,午餐肉和面包的香气袭来,窗外行人脚步匆匆,雨终于停了。
便利店位于一片老派洋房之中,对面也是一栋栋小楼,房子已经古老的能看出文物的痕迹,但是阳台上探出来的一根根晾衣杆之上还是挂着五颜六色的衣物。
这些衣服应该要重新洗一遍了吧,林歌心想,毕竟刚经历过一场雨。
红色的砖墙之上爬满了生命力旺盛的爬山虎,像是一张巨大的墨绿色的蛛网,将这片房子网罗其中。
法桐树荫下,一个带着墨镜撑着洋伞的漂亮女人经过,她的小腿纤细,林歌心中过分担心那双腿随时会折断。
她眼睛细致的停留在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之上,想将这片过分美丽的景色印刻在眼底,永远留存在脑海之中。
拍照是无用的,因为照片根本记录不下来对面梧桐树上停了许久的那只麻雀。
因为她心里知道,自己到申江的机会不多了。
高考结束以后,林歌第一愿望便是想要填报申江的学校,哪怕这里的分数线普遍要高很多。
可是在父母的苦口婆心劝说之下,她还是报考了北河的学校,录取通知书已经下来,她的命运已经被确定了。
父母的话永远有着无与伦比的说服力,不容抗拒——
我们只有你这唯一的一个女儿,你当然要留在北河,不仅是读书,以后工作了也是一样,我们已经帮你看好了学校,你毕业了就去那里教美术,既稳定待遇又不差……
什么,你想画画?你可以画画啊,你要是有精力,想开个工作室我们也不拦着你,再说了教课就不能画画了吗……
你想去申江?那我跟你爸老了怎么办,你想让我们病死在家里都没有一个能照应的人吗?我们辛辛苦苦养育你长大,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所有最好的都给你了,你这孩子怎么不知感恩……
林歌不能不知感恩,所以她报考了北河当地的美术学院——幸而这所美术学院在全国的排名还算靠前。
只是,林歌报考的是美术教育专业。
林歌只觉得自己像一只提线木偶一样,既然这样,报考什么专业又有什么差别,毕业了都要去教小学生美术的。
她不可能在波河对面自由的吹着风支起画板浓墨重彩的涂画,也没有可能举办属于自己的画展。
中规中矩的穿着得体的衣服站在讲台前面教书育人好像也不错,可是这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
很多次林歌都觉得,这样的她晚上会做噩梦的吧,自己以后根本就对不起那些眼神专注的孩子们。
但是这都不重要了,录取通知书已经寄到家了,父母开开心心的办了谢师宴,所有人都在祝贺她。
林歌将三明治和牛奶的包装壳丢进垃圾桶,背着包乘地铁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人民公园。
走了很久已经累了,这个季节的申江一点都没有秋高气爽的利落,刚下过雨又出太阳,即便是吹着风,头发还是黏腻的令人难受。
人民公园并不大,很快林歌便走了一圈。
其实要说景色的话,和家楼下的那个小公园也不相上下。
坐在长椅上休息片刻,林歌翻开画册,享受着行程最后的轻松。
既然人民公园都和家楼下差不多,自己似乎也不必再对于那些所谓的执念再耿耿于怀了。
做什么不都一样吗?自己要是真喜欢画画的话,去哪里画、开不开画展又有什么所谓。
这样想着,沉重的心情似乎都没那么郁结了似的。
“请问这边有人吗?”
轻快自然却又极为类似某种厚重摄人的乐器一样的声音在林歌耳边响起,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便抬起了头。
男人身穿白T黑裤,修长的脖颈中环着黑色的蓝牙耳机,眉目舒朗,乌黑的头发意气风发,因为比较热的缘故,额角有些汗珠。
略微有些气喘吁吁,像是刚跑完步。
深邃又狭长的眸子下面是高挺的鼻梁,嘴角礼貌的向上弯起。
周遭闷热潮湿,他唇边的笑意,像是清凉的风。
心脏砰砰砰跳得极快,可是林歌还是自若的合上画册,拢起包,往右侧挪了挪。
而后轻轻的摇了摇头。
男人身上带着一种青草的气息,林歌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有的人跑完步以后身上可以没有令人讨厌的汗味。
夕阳已经缓缓降临,公园上空的天空由湛蓝逐渐变为青灰,夕阳像是排布均匀的鳞片一样笼罩在城市上方,周围的路灯早早的亮起。
林歌本来已经打算离开了,因为身边的男人,她又鬼使神差的多坐了一会儿。
对方似乎在回消息,林歌只扫了一眼,便将他分明的手指骨节看得清清楚楚——这样一双手,若是画出来一定也是艺术品。
可是……时间差不多了,她也该离开了。
将画册塞进书包里,林歌准备起身离开。
却听到身边一直沉默着的男人突然开口问:“你是到申江旅游的吗?”
林歌手指微微攥住书包袋子,鼓起勇气回复:“是。”
又问:“你怎么知道?”
“我叫楚肆。”男人将手机收进裤袋,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林歌书包侧袋放着的旅游地图,“不好意思,刚才不小心看到了。”
“这样。”林歌心脏像是发条失控的玩具,可是又逼自己镇定下来,轻声说:“我叫林歌。”
“林歌。”楚肆点了点头,“那我方不方便问,你有男朋友吗?”
“诶?”林歌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她脚趾猛地蜷曲,“还……还没有。”
很奇怪的是,她竟然不觉得楚肆在冒犯自己,或许是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很有礼貌……又很好看的缘故,林歌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近他。
“你想要一个男朋友吗?”楚肆若有所思的看着林歌。
他生的好看极了,一双眼睛里面像是盛放了最温柔澄澈的清泉一样,林歌义无反顾的就想往里面跳。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