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不行了,面包车小轿车越来越多,乡村公路修到家门口,年轻人的消费又升级,去318国道那边无非多走点路,去县城也是一脚油门的事儿,超过50块的东西都习惯去大超市。小叔的村级商业中心迅速没落,台球厅游戏厅早就关了,饭店只做早点也快维持不下去了,剩个小卖部卖点零碎让婶子打发时间。小叔还不到50岁,还有东山再起的雄心,总是到处跑,寻摸机会,他不想被热气腾腾的时代落下。每次李维回老家必然扯着问,现在像上海这种大城市什么生意好做啊,今天也一样,李维心想大城市咖啡馆生意好,小城市房地产生意好,可你做得了吗?
李维在县城没房子,聚会后就住在酒店,早上醒来,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时空错乱感,花了很久才弄明白,既不是上学要迟到了,也不是上班要迟到了,今年是 2007 年,今天是端阳,他在兰江。
下楼吃早餐的时候,餐厅里还有不少刚起床的老同学,都是一脸宿醉未醒的憔悴。李维的头还晕着,没什么胃口,就盛了一碗白粥,挑了几样咸菜,端着餐盘四下打着招呼,然后走到叶琴和薛娟那桌,甄老师也在这桌。
互相问着昨晚有没有喝醉,闹过些什么笑话,连吐槽的话都透着几分有气无力,一种热闹过后曲终人散的失落感。叶琴和薛娟下来已经有一会儿了,现在起身跟甄老师告辞,也要各自回家过端阳了。
师生之间的场面话,以及各自的近况昨天聚会聊得差不多了,两个女生走之后,李维有点儿找不到话题了。
每个人在不同人那里的存在,都有不同的标签。甄老师在李维这里的第一条标签是屈卫红的小龙女,然后才是高中历史老师。现在李维也是大人了,又在北京文化里沾染了一身混不吝,终于忍不住开始八卦:“甄老师,昨天在老县高,我看屈卫红跟你聊了一路,你们都在聊些什么?他哭鼻子了没?”
甄老师应该是有早锻炼的习惯,运动短袖短裤,现在脸色红润,皮肤保养得很好,看着倒比李维还年轻些,所以李维更没法儿把她当老师了。甄老师说话也很随意:“卫红为什么要哭,我们什么都聊啊,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李维,你是不是有什么糗事,怕卫红说出来?哈哈!”
“我糗事多啦,随便他怎么编排!”李维嘴上这么说,心里暗暗担着心,说到底当年屈卫红落得一个被开除的下场,李维是有责任的。
也许屈卫红给自己留着面子,不该讲的没讲,也许甄老师根本不关心李维的糗事,她慢慢搅着咖啡勺,端起来喝了一口,眉头皱了一下,说:“这东西真的是咖啡?唉,屈卫红现在的状态不太好,愤世嫉俗的,说下岗后一直没有稳定工作,到处都是黑心老板什么的。现在国家发展这么快,机会应该很多吧,找个好工作这么难吗?”
“机会是多,可是人才也多啊,经商倒是不看学历,卫红又不是经商的料!”
“卫红和莉萍...他们两口子还好吧?昨天从班会开始,到晚宴结束,那么长的时间我就没看到他俩说过一句话。”
李维内涵丰富地看了甄老师一眼,甄老师能这么说,起码表明她一直在关注屈卫红和何莉萍。一般来说,打听两口子关系好不好,是要挖墙脚的节奏。赶在甄老师尴尬之前,李维说话了:“谈恋爱可以有情饮水饱,结婚就不一样了,过日子是两个家庭合成一个家庭,现在的屈卫红和何莉萍差距越来越大,就算何莉萍可以包容,他丈人丈母娘能包容?时间久了摩擦只会越来越多,没办法的,这就是现实!”
“如果我说爱人之间,只要两个人初心不变,就不惧怕任何现实的不堪。你会不会说我不食人间烟火?”
“甄老师,你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而是人世间的悲喜并不相通,你现在是浙大教授,收入高有地位,所以理解不了底层老百姓的心理。没有物质谈感情,是很奢侈的。昨天班会上你说的那些关于信仰的话,大部分我特别认同,也有不认同的。比如欧洲人一辈子重复简单工作也很快乐很从容,你说这是信仰的力量,我觉得真正原因是他们在发达国家,衣食无忧才从容,至于信仰,有点用,没大用。”
甄老师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反驳李维,说:“我们中国人不信神,但古人说过,穷则独善其身,其实也是一种信仰,不以物质为基础。”
李维说:“古人还说饥寒起盗心呢,什么理论找不到论据呢?任何一句话我都可以两头堵,呵呵。”
吃完早餐的同学不时地过来和甄老师、李维告别,再见又不知哪年。李维和甄老师的聊天也经常被打断,李维看看时间,早餐时间要结束了,问甄老师今天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去新桥村陪屈老爷子过端阳。甄老师明显迟疑了一下,说:“这次没时间了,晚上浙大教务处就要开会,我得赶回杭州去,我跟屈卫红和何莉萍都说了,让他们找个时间,带上女儿,还有屈爷爷一起去莫干山玩。”
李维回到老石桥村的时候,小叔家的午饭已经上桌了,李维摸摸自己的肚子,这才刚下桌子又要上桌子,可怎么吃得下。吃不下也得吃,今天过端阳嘛,李维叔叔伯伯婶婶地喊了一圈,挨着老爹旁边坐下。
老爹数落了李维几句,好不容易回老家过个端阳,这都回来三天了,你总共在家待了几个小时?
李维低声跟老爹辩解了几句,端起酒杯先敬奶奶。早就说过小长假有同学聚会,儿子就是负责人,前前后后那么多事,李正河同志你又不是不知道?
李维也理解老爹,这些年是不好过。李正河上班的农机厂跟屈卫红爸妈的织布厂一样,也是 98 年第一批破产重组的,所有工人买断工龄提前退休,自谋出路。李正河回乡务农快十年了,偶尔当个泥瓦匠和村里几个搭子出门干点活儿,酒越喝越多,血压越来越高,就快是个酒蒙子了。老妈也是受不了李正河整天闹骚,姐姐一生孩子就跑那边带孩子去了,今天过端阳都懒得回来,用老妈的话说,只要看倒你爸那张脸就吃不下饭。
小叔李正林也说自己是 92 一派乡村企业家,启动项目一个小卖部一张台球桌,后来开过饭馆养过奶牛,也赚到了一些钱,从几个叔伯兄弟盖的房子就能看出来,小叔家最豪华,三层带阁楼,欧式大门欧式雕花,室内还铺着木地板。房子刚盖好的时候,小婶整天跟妯娌们抱怨,说满屋铺木地板,浪费钱不说,拖一次地腰都要累断,造孽!所以说凡尔赛这种事情,无论城里人乡下人都是无师自通。
最近几年不行了,面包车小轿车越来越多,乡村公路修到家门口,年轻人的消费又升级,去 318 国道那边无非多走点路,去县城也是一脚油门的事儿,超过 50 块的东西都习惯去大超市。小叔的村级商业中心迅速没落,台球厅游戏厅早就关了,饭店只做早点也快维持不下去了,剩个小卖部卖点零碎让婶子打发时间。
小叔还不到 50 岁,还有东山再起的雄心,总是到处跑,寻摸机会,他不想被热气腾腾的时代落下。每次李维回老家必然扯着问,现在像上海这种大城市什么生意好做啊,今天也一样,李维心想大城市咖啡馆生意好,小城市房地产生意好,可你做得了吗?
东山乡拆迁的话题自然避不开,这可以说是老石桥村当前最重大的事情,虽然现在刚拆新桥村,老石桥还没开始动。一边是耳朵听出了茧子的暴富神话,谁家分了八套房谁家弄了两百万之类,另一边是舍不得半辈子攒下的房子和果园,心情极为复杂。尤其小叔家,那豪华欧式装修要是钱给少了,小婶能去乡政府上吊去,不,去县政府上吊去。
小叔家的堂弟跟李维提了一杯酒,说:“维哥,我打听明白了,分管东山拆迁的领导是城建局的万副局长,是你同班同学啊,轮到咱们这拆迁的时候你可要多帮忙啊!”
李维滋溜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说:“那还用说,如果咱们这里的地皮被建昌集团拿下,那就更不是问题啦,我跟杨建军多年老兄弟,他坑谁也不敢坑我啊。”
小叔插了句话:“红头文件已经发了,村委会门口贴着呢,咱们这里的征收标准不但比南岸低,比风渡河都低,这是什么道理?咱们老石桥地段最好,靠县城最近,过个桥就到。”
李维回答:“那没办法,征地标准是市里定的,农业乡和非农业街道的补偿标准就是不一样,要说不公平,新桥村最不公平,现在 318 国道那边比县城还热闹,管你家里是开超市还是开饭店的,红本本上还是宅基地。不过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放心,我肯定不会让叔叔伯伯家吃了亏。”
于是,一桌子家人就像跟大人物敬酒一样,端起了酒杯,连老爹都端起了杯子。
昨晚上的酒还没怎么醒,今天中午这顿算是回魂酒,喝完之后李维的精神反而比早上好了些。端着婶子泡的绿茶,抽着堂弟递过来的香烟,李维走到晒场边挨个儿给老兄弟打电话。聚会前杨建军就问过李维时间,知道这次小长假李维跟公司多请了两天假,就把东山四虎的小聚会安排在了端午节后一天,用他的话说这是家宴,他还要带新夫人给老兄弟们敬酒呢。
打给屈卫红的时候,屈卫红说他还有事,估计来不了,你们聚吧,没说两句就给挂了,语气一点都不亲热。什么情况啊?亏我还费心巴拉把你的小龙女给请过来,对我这态度?李维挂了屈卫红的电话又打给万守中,问他明天晚上局里没公务吧?咱东山四虎的家宴怎么说?万守中在电话那头也沉默了几秒钟,没直接答应,而是问李维屈卫红怎么说。李维弹了弹烟灰,又叼在嘴上,像喝醉的人说大话:“我是问你怎么说,你管屈卫红怎么说呢?我是他同门师兄,不对,我是屈爷爷的关门弟子,我是他师叔,他敢不给我面子!”电话那边又沉默了几秒,万守中说:“好,我肯定去,你让杨建军把地址发我!”
三江市万成钊副市长家的书房外头,万守中挂了电话,苦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最幸福啊,只管喝酒骂娘,只管拍胸脯吹牛逼,要多快活有多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