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琴闻言搁下瓷娃娃,认真又带着些局促地向她道谢,“姜小姐,你是头一个为我而来的客人,原本我还担心你不来,毕竟我只是个小小的女佣,来给我过生日,会不会让你失了面子……”“说的什么话,”姜薇忙打断她,“交友贵乎诚,能谈得来就是朋友,和身份无关,况且我也是平民小户出身,十六岁就出来谋生的,哪来那么多面子讲究。”更何况姜薇看得出来,白月湄待阿琴很好,自小收养带在身边,绝非视她为普通女佣。也因为此,阿琴身上没有一点市井气,反而胸无城府一片纯真,只是常年活动圈子有限,性子略有些羞怯罢了。
高乃依路是一条短短的马路,路边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可以想见夏日枝叶蔽天的清幽。白月湄的宅邸位于路尽头,是一幢西班牙式的三层洋房,红瓦屋顶,乳白色的外墙,杏黄墙垣,衬以马尼拉式草坪背景,色彩颇为浓烈,俨然一副西洋油画。
这种洋房姜薇以往都只是路过远观,这次能进去做客,她大感新鲜。看得出来阿琴也很兴奋,从大门口迎她进去,笑容就一直挂在脸上,话也比平时多了一倍。
她向姜薇介绍房屋摆设,请姜薇吃话梅和朱古力,又带她去草坪荡秋千。白月湄始终不加干涉,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杂志,时不时瞧她们一眼,神情温和闲适。起初姜薇还有些拘束,被此间轻松的气氛感染,逐渐放了开来,后来还在阿琴的请求下,伴着白月湄弹奏的钢琴曲,即兴跳起了舞。
一个指尖灵动,一个舞姿翩跹,配合竟是出乎意料的默契。一曲终了,阿琴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眼神闪亮,十足崇拜的模样,“好精彩,今天我可饱了眼福。”
“饱了眼福,接下来就该饱口福了。”白月湄难得地说了句俏皮话,素日淡漠的眉眼此刻盈着浅笑,如冰雪消融新芽初绽,清丽脱俗至极,竟让姜薇看得呆了一呆。
白月湄招呼她上桌吃饭,她才想起自己的礼物还没拿出来。是在永和百货买的一对瓷娃娃摆件,圆润可爱,阿琴一看就爱不释手,直说要摆在床头,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
孩子气,白月湄浅笑着,亲手给姜薇盛了碗鸡汤,“谢谢你来,还带了礼物。”
阿琴闻言搁下瓷娃娃,认真又带着些局促地向她道谢,“姜小姐,你是头一个为我而来的客人,原本我还担心你不来,毕竟我只是个小小的女佣,来给我过生日,会不会让你失了面子……”
“说的什么话,”姜薇忙打断她,“交友贵乎诚,能谈得来就是朋友,和身份无关,况且我也是平民小户出身,十六岁就出来谋生的,哪来那么多面子讲究。”
更何况姜薇看得出来,白月湄待阿琴很好,自小收养带在身边,绝非视她为普通女佣。也因为此,阿琴身上没有一点市井气,反而胸无城府一片纯真,只是常年活动圈子有限,性子略有些羞怯罢了。
“你看,我就说姜薇是个爽快人,不会想那么多。”白月湄往阿琴碗里舀了勺虾仁,手腕的白玉镯子磕出清脆响声,便如阿琴脆生生的笑。
饭后姜薇和阿琴打字牌玩,白月湄上楼小憩一会下来,仍倚在沙发上翻杂志。留声机里放着叶瑛的金曲集,极尽缠绵地唱着风花雪月,其中有些歌是姜薇熟得不能再熟的,当时觉得百转千回,现在听来,不过是影影绰绰的镜花水月,再搅不起一丝波澜。
下午茶刚撤下,电话铃响起,白月湄懒懒伸臂去接,才应了一声“喂”,便倏地坐直了身子。先是惊喜交加地问:“几时回的?”跟着语声低下去,唧哝几句放下电话,趿起拖鞋就往楼上走,一面吩咐老妈子:“把丁先生喝的那罐碧螺春拿出来,准备泡茶”。
阿琴默默放下手里的牌。姜薇斟酌一下,轻声对她说:“等会我还是先告辞罢。”她知道这丁先生乃是白月湄的现任,商界大亨丁瑞昭,白手起家的枭雄式人物。诚然这样的传奇在上海滩并不是独一份,不过和白月湄扯上关系,就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是以小报上常有他二人的花边新闻,分分合合的,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
阿琴咬了咬下唇,面上有浓浓的不舍,“对不住姜小姐,本来讲好要留你吃晚饭的……”
姜薇体察人意地拍拍她,“下次有空再约,或者你来我家玩。”
阿琴低低地嗯了一声,情绪大不如前。
不多时,打扮停当的白月湄款款从螺旋扶梯下来。她换了件妃色织花绸裘毛旗袍,侧分盘发,淡扫蛾眉,耳坠项链一概没戴,只在鬓发上别了枚镶钻的梅花发饰,别有一番清雅风姿。
姜薇正欲开口,一辆墨绿色的凯迪拉克从汽车通道驶了进来。白月湄快步向外迎去,忽然意识到什么,在门口刹住步子,又换成了矜持玉立的姿态。
姜薇起身打算跟过去,一为礼貌,二来可以就势告辞。她想同阿琴说一声,转头一看,哪里还有阿琴的影子。
来不及多想,她的注意力很快转到了门外。
司机下来打开车门。最先伸出的是丁瑞昭的皮靴和手杖,俱是油光铮亮的上等货,和他油光水滑的大背头极为相衬。
这是姜薇头一次见到丁瑞昭。此人身量魁梧,方面阔嘴,颇有一股威武之气,只是一双鹰隼似的眼睛太过犀利,瞧着不太舒服。
此时他一手揽过白月湄,旁若无人地端详着她,说:“我去青岛不过半个月,你怎么又瘦了些。”
白月湄低眉细语说了句什么,丁瑞昭哦了声,松开她,目光移向候在门边的姜薇,平和中带着些倨傲,“姜小姐你好,鄙人丁瑞昭,失礼了。”
不知为何,被他一瞧,姜薇心中竟生出丝丝寒意。“丁先生好,您言重了,”她面上仍旧大方有礼,“我就不打搅了,月湄姐,多谢今天的招待。”
白月湄含笑点头,“下次再来玩。”说罢挽着丁瑞昭返身进去,剪水双瞳脉脉含情,又是姜薇不曾见过的一面。
姜薇往外走,身后一两句絮语随风传入耳中,也是柔情似水的。
“回上海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接你。”
“临时有事。再说给你个惊喜不好么。”
她想白月湄是真的爱丁瑞昭。那样缱绻的神情,出现在她那样的女子的脸上,只可能是因为爱。
临近过年,免不了要回家一趟。姜薇用攒的片酬买了台圣家(Singer)手摇缝纫机,请工人搬回家中,姜少华很是欢喜。他做了大半辈子裁缝,从来都只有一双手,如今年过半百眼睛又不好,做滚边之类的精细活计就觉出了吃力,往后有这洋机助阵,势必大大减轻负担。他戴着老花镜将缝纫机从上到下细细研究,不时同姜薇讨论一二,孙桂芝插不进嘴,拉着脸进进出出。
姜薇晓得她是不高兴自己没直接给她钱,又不好明说。自从姜薇转做演员,亲朋熟人在电影银幕上看到她,都来询问打听,惊羡者不在少数,孙桂芝因之多了几分忌惮,至少当她的面是不敢再随意训斥了。
庆才从外头玩回来,见多了台新家伙,嘴里问着“这是啥物事”,伸手就去转缝纫机的轮盘玩。姜少华忙不迭拍掉他沾着泥灰的脏手,“这是你阿姐花大钱买来的洋机,不准你乱碰!”
庆才吃瘪,作势就要哭闹,孙桂芝赶来将他一把拽走,推搡上了二楼。在楼下,仍可清清楚楚听见孙桂芝呵斥的声音:“谁让你不长进,不讨你阿爸喜欢,人家能挣钱买洋机孝敬,你就只晓得玩泥巴,不打你打谁……不准哭!”这番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姜薇是习以为常,根本没往心里去,姜少华却仍不免有些难堪。他摘掉眼镜,取下顶针,生硬笨拙地另起话题:“除夕那天早点回来,阿爸做你喜欢吃的八宝饭和肉圆子。”
姜薇笑笑,正要回答,蒋云珠却在门外唤她,“阿咪回来了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