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落地。”她努力撑着眼皮。“好的好的,唉,辛苦了呀。是这样的,实在不好意思,你呢,刚回来,本来不该麻烦你的,但今早有个案子,来得突然,情况呢,又非常特殊,这个……不知道你现在方不方便去帮个忙,我估计那边可能会有需要麻烦你的地方。”何德何能,堂堂一局之长,用这么客套的语气跟她提出请求,怎么可能拒绝。何况她本就不太懂怎样拒绝这类要求。于是乖乖应声,仿佛毫不在意其实离正式报到的日子还剩下三天。
难道是穿太多、热伤风了?
方清月疲惫地抓顺头发,推了推眼镜,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
但眼眶周围的疲劳感依旧没有褪去,像有一大片沙尘蒙在面前。她拉着箱子,牢牢揪住身上不合时节的毛披肩,慢吞吞穿过拥挤的接机人群,在绕开一群手捧五彩花束、满脸期待的年轻女孩子时,不忘谨慎捂紧自己的口罩。
在路边等出租车期间,她摘下眼镜,任镜架挂链将它随意悬吊在胸前。但随后才发现,视线混沌并不是因为镜片上有脏东西,而是她实在太困了。
很明显,难以抵挡的除了这异常燥热的天气之外,还有铺天盖地的时差。
天空晴朗得不可置信,几缕云无精打采地挂在远处高耸建筑头顶,原来像浅蓝这样清透的颜色也会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可转机时机场天气预报明明显示有雨,简直就是在跟她开一场不怀好意的玩笑。
人流拥挤。终于坐进出租车已经是半个多小时后了。报了自家小区的地址,她刚想合眼休息一会儿,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
她低下头,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名,再次确认今天的日期,右眼角不明不白地抽动了一下。
“杜局您好。”
“哎,方博士你好呀!怎么样,到家了吗?”
“刚落地。”她努力撑着眼皮。
“好的好的,唉,辛苦了呀。是这样的,实在不好意思,你呢,刚回来,本来不该麻烦你的,但今早有个案子,来得突然,情况呢,又非常特殊,这个……不知道你现在方不方便去帮个忙,我估计那边可能会有需要麻烦你的地方。”
何德何能,堂堂一局之长,用这么客套的语气跟她提出请求,怎么可能拒绝。何况她本就不太懂怎样拒绝这类要求。于是乖乖应声,仿佛毫不在意其实离正式报到的日子还剩下三天。
“那……”她紧了紧披肩,双腿向着座椅下方缩成直角。
“……我现在直接过去。”
“哎!那就太好了,具体情况你到了一看就清楚。在市北医院急诊部。刑警队的同事刚刚已经过去了,这样,我把负责人的档案发给你,上面有他的电话,叫成辛以,你到了直接联系他就行。他跟你年纪差不多,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要求呢你就尽管跟他提,不要见外啊!”
……
相邻车道的一辆昂贵跑车不守规矩地从窗边猛然窜了过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像是一道裹在棉絮中的巨雷。
太仓促了。比预料中更仓促。她明明知道这道雷总有一天会砸下来,但她原本还侥幸以为,那会是在五秒、甚至十秒之后。
起码也让她先克服了时差,再克服这巨雷。
可偏偏不行。
她一动没动,耳腔中还流淌着不可思议的响亮回音,喉咙深处传来近似玻璃碎裂的声音,但那声音又很钝,像是闷在海浪里头,晶莹碎片从她嘴巴里慢慢溢出来,带着一丝海水的咸腥气味,最终漫上齿间,变成一声有气无力的“嗯”。
——
——
接警时间是七点二十一分。
报警人是市北医院的急诊科医生,今天凌晨五点左右接了两名女性患者的诊,瞧着情况不对,几经细问,才问出这二人身上的伤是在KTV被殴打所致。先赶去的是辖区派出所民警,到医院之后,发觉事态比预想严峻,就立马联系了刑警队。
“哪里不一样?”成辛以问道。
“说是初看下来性质很严重。”接线的施言不假思索转述。“但电话里也没说得特别清楚,只说基本确定得移交过来,现在医院和KTV两头都有派出所的同事在盯着。”
成辛以看了眼表。
老油条杨天铭照例迟到。
“尚吴叫上老杨,一起去案发现场看看。其他人跟我去医院。”
——
两辆车到达市北医院的时间差其实比想象中更少,如果是对于两个十年未见过面的人而言,这种分秒之差基本可以如沧海一粟般被忽略不计。但她在医院正门下车,也就没有在停车场通向急诊大楼的单向通道处提前碰到任何熟悉的面孔。
下车时,她紧紧攥着手机,脑海里还在持续转着一串连续的数字编码,那是杜局在十几分钟之前发给她的、明显是匆忙在警队电脑系统人事档案库下载、连文件名都没时间改一下的——成辛以的人事档案。
杜局大概正忙碌,接下来发的是一条语音,背景声嘈杂喧哗。
“方博士啊,这是咱们一队负责人成辛以的个人档案。他呢,是我们海市刑侦大队的骨干力量,你们正好也借这个机会提前熟悉一下,我这边……(听起来他突然转了方向跟其他人说话)等一下,等下我再看一遍……哎,不好意思我这边还有点事情,辛苦你了啊,辛苦了……”
她的手指在那份文件上悬住半秒,终究没有落下,重新锁屏,放回了口袋。
没什么看的必要,那里面的大部分基本信息她都一清二楚。
长相、年龄、出生日期、身份证号码、民族、身高、毕业院校、专业……当然,不止这些,她还知道更多,甚至是那里面不会写的一些——比如惯用哪一只手、哪一段指节有茧、选修过的课程、爱喝的气泡水牌子、爱全篇背诵的小说、爱玩的网络游戏、支持的球队……还有,还有说话的语气、发旋的触感、衣服领口的气味、还有……
太离谱了。
她知道一切。
直属领导让她提前熟悉一下这位新同事,可她知道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
时间尚早,急诊大楼的病患并不多,几个刚换班的医护人员与她擦肩而过,纷纷投来打量的眼光,才让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仍裹着厚厚的毛绒披肩,古怪得像个头围“袈裟”、要去挂精神科号的病人。
但一定还是会有很多是她不知道的吧……
毕竟已经近十年了,一百一十五个月,三千四百七十三天。她错过太多了,多到早已远远超出她想象力所能及的最边际。
方清月深吸一口气,赶走纷杂思绪,定定神,摘下披肩缠在行李箱顶上,走到服务台前。
按照杜局的意思,报案时间大概在今天凌晨到早七点这段时间,既然情况特殊到需要找她一个连入职手续还没办好的法医,那就可能意味着不止有一个受害者、而且受害者极可能是女性。她看了看表,向服务台的tຊ员工出示执业证,描述了一下大致的猜测,不出意料很快得到了答案。
不用给他打电话了,她长舒一口气。
她只需要——
——以最从容平静的样子,去见他,重新站在他面前。这就够了。
这是她早在决定回来之前,就已经翻来覆去练习过无数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