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没关好门吗?江云有些不解,还是走了过去,这种地方还是关好门安心些。只是推了下锁舌后江云惊异地发现屋门的锁竟是坏的,仔细一看,锁芯里面还留着强力拆卸造成的划痕和裂口。显而易见,这是一扇锁不住的门。他有些搞不清,一间寄予了爱的房间却偏偏有一扇锁不住的门。江云回过头,层层叠叠的粉交织在眼前,深深浅浅、密密麻麻,让他想起了童话故事里被锁进高塔的公主。
苏荷的社交圈小的可怜。
她是被单独供养起来的花。
年少时有父母严格管控着她的交友权限,因此她的朋友不多,知心朋友更是少见。
婚后他也有意割断她与外界的联系,毕竟她与外界的关系越杂联系越紧密日后收拾起来麻烦就越多。
他做的很成功。
这只渴望自由的金丝雀被爱情牢牢捆住,她的翅膀被折断,早已失去了飞翔的能力,死也死在笼子里。
他把一切都算得很好,只是没想到一场车祸将这件精美的收藏品变成了一地垃圾,可惜了,本来还想挨到那两老家伙一死,留着她充做见证,落到如今这个局面说到底还是她自己太不争气了。
只是木已成舟,死了也就死了,还要冒出一张照片来打乱他的布局。
江云踌躇一夜,思来想去还是先从她的父母下手最为妥当。
这需要他亲自登门,想到这里江云不由得生出强烈的厌恶。这厌恶既针对那俩不识抬举的老货,也针对献媚讨好的自己。
早在最开始江云就看清楚了他们的伪善,那怕面上表现的再温柔在他们tຊ眼中自己还是那只流着涎水的狗,好像只要从指缝里漏下点好处吊在他前面就能驱使着他四处奔忙。
这是一种堂而皇之的蔑视。
彼时的江云知道忍耐,可以伏在地上吞食几口剩饭,忍受所有的侮辱、痴缠与流言蜚语。
现在他是一条饿极了的疯狗,而畜生饿极了总是要咬人的。
苏荷死后这老两口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奋斗目标,赌气似的搬到了城郊,也不知是做给谁看,不过这倒给他省了不少事,叫他这个顾念亡妻孝顺长辈的好女婿自然而然的接手了苏荷的一切。
是时候该去拜访了,毕竟深情人设还得再唱上几天。更何况苏凛这个老家伙还捏着权柄不肯放手,他还得再忍忍,好在老家伙时日无多了。江云自信自己耗的起。
他们住的地方委实偏了些,狭隘的小巷交错在一起,构成一张绵密的蛛网。车辆穿行在其间,周遭也跟着褪色,再一看,已经驶入了旧时代。
这里的街道是瘦弱的,土色的小屋杂乱的堆叠在一起叫人轻而易举的联想起贫穷。
江云讨厌这里,这里与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太过相似,一样的落后,一样的贫穷,而他厌恶贫穷。
苏荷不一样,她向来喜欢追忆过去。故事开头总是绕不过那条下过雨后泥泞的小路,走起来一步一滑,稍不留意就会摔得满身泥浆,还有那种棺材似的小房子,总是低低地伏在荒草堆里。她可以在草地里打滚,在田埂上歌唱,比关进铁房子里学那些音乐舞蹈有趣得多。
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珍藏的记忆,贫穷的生活总会伴随着父母无望地争吵,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这是他不愿去理睬的荒诞的前半生。
贫穷像一张巨网网住了他的前半生,此后哪怕是软红香土、纸醉金迷也抹不掉留在骨子里的怯懦。他拒绝联系过往的一切人或事,好像只要将过去彻底割裂就可以自欺欺人。
他和苏荷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今天正好下着雨。
汽车实在难行,江云只能就近找个地方把车停下,再步行过去。
雨水滴落在伞背上跳跃几下,淅淅沥沥的顺着伞骨滑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虽是早春,天气还带着凉意,却已经濛濛地有了一层绿意,半空中偶尔传来疏疏落落的几声鸟叫,听着有些凄凉。
这是一幢簇新的房子,坐落在街巷最深处,透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精致感。
墙上的新漆还未斑驳,像是不久前刚刚经过一次修缮。
墙外却是衰草连天,一草一木皆丧着气,稀稀朗朗的梧桐叶一道垂着泪,连着黑沉沉的云无端给人一种颓败的感觉。
江云理理衣领,调整好嘴角的笑,确认全身上下再无半分不妥,这才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个女人,几乎是看到他的第一眼她的眼中就噙满了泪水。
花白的头发杂乱的堆叠在一起,落在肩膀上一如荒原上的枯草。
江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记忆里自己这位岳母总是娴静优雅的,通身是金钱堆叠出来的富足感,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总是不在意的,像打量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东西。
现在的她却穿着一身竹青色的旧旗袍局促不安地倚立在门口,面上的皱纹裹着愁苦,像一张过时的画。
江云指了指手中拎着的袋子,笑着迎了上去
:“妈,我来看看你和爸。”
女人勉强挤出一点喜色,双手不知如何摆放,只是慌乱的关切道:“瞧你眼下的青黑,这些日子太忙了吗?”
“都是工作上的一些事,熬过这段日子就好了。”
“工作固然重要,自己的身子也要顾好,小荷现在不在你身边……”说到女儿,她又转过头拭起了眼泪。
“行了,女婿好容易来一趟,有什么好哭的。”
屋内,苏凛正窝在沙发上看书,见他进来只稍稍抬了抬眼皮,又惊觉不够,这才阖上手中的书指着另一侧的沙发冲他点头示意,江云心下了然,快走几步坐了过去。
寒暄过后,半晌再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那艳绿的茶汤懒洋洋躺在杯底喘着粗气。
最终还是苏凛先失了耐心,将那书放在小几上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虽是漫不经心的口吻,可这句话说出口后,双眸却十分注意地望着他,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
“还能怎么办?就这样过下去吧”,江云垂着眼,整个身子都浸在一种浓厚的悲哀里,“我还是放不下小荷。”
“你也要多为自己好好考虑,你还年轻,不能平白就这么蹉跎了。”
“爸,你不用劝我了,小荷走了我什么也不想了,以后就努力工作好好孝顺你们也算对得起她在天之灵。”
苏凛再没说话,只是低头啜了一口茶水,江云清楚的看到他的神色轻松下来,好似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复。
果然,又在他的意料之中。
嘴上说得再好,骨子里的自私哪怕是热水汆烫都去不干净,说什么多为自己打算还不是希望有一个人能花费余生去悼念他的孩子。
果然,他们都是一类人,一样卑劣的人。
勉强吃完这顿饭,雨竟越来越大。
千万条银丝从天际倾泻而下,一阵疏,一阵密,一阵急,一阵缓,雨幕笼住了整个春天。
“雨太大了,回去的路不好走,今晚就留下来吧,”女人通红着眼眶,看了看窗外又看向了他,“只是这里也没有多余的房间,要委屈你住小荷以前的房间了。”
“没关系,我也想她了。”江云心下一喜,只觉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一个完全只有苏荷的房间。
江云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粉色的幻梦,或浓或淡的菡萏色拼接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小小的世界。
高低错落的架子上,画笔、卡纸、橡皮泥……数不尽的小玩意儿依照颜色种类摆放整齐,哪怕是各种各样的娃娃也都排成一排搁在床头。
墙上是大大小小的相框,盛满了各种各样的苏荷。她笑着、跳着、安安静静的坐着,空气中还留着淡淡的栀子香,轻轻柔柔缭绕在他的身侧,就好像房间的主人只是出了一趟忘了回家。
显然,这对父母似乎是按照记忆复刻了一个房间用以缅怀早逝的女儿。
这是江云从未见过的爱,毕竟贫穷就意味着他们需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对抗生活上,余下的一点点气力还要留着争吵,留着抱怨,孩子也就在嘈杂声里磕磕绊绊的长大。
遇到苏荷他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长大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曾偷偷幻想过,若是能够出生在一个优渥的家庭里,他一定会成为真正的谦谦君子而不是修葺出来的冒牌货。那样的话他和苏荷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与她相遇时会不会多一点真心?
江云不敢想,这想法太珍贵了!
粉色的书桌上还摆放着一摞作业本,好奇地翻了几页,一张一张整整齐齐,字迹娟秀,原来是练字帖。
偶有几页用红笔圈出了零星几个笔画不到位的生字,江云下意识觉得检查这份作业的人一定足够严格,每出现一个红圈后面跟着便是数十页的纠正练习。
书桌最上方贴着一张作息安排表,点缀着零星几个小孩子喜欢的卡通贴纸,瞧着稚嫩又可爱。
只是一看那内容竟是细化到了每一分钟,起床、吃饭、睡觉、舞蹈课、钢琴课、插画煮茶、厨艺训练……一天中的大事小情都用条条框框规定得明明白白,后面还附着惩罚措施,叫人乍一看只觉这张纸不适合放在卧室倒适合挂在监狱里。
窗外大雨滂沱,四周寂静的可怕。
在这密集的雨声中,水汽越来越浓,那股讨人厌的水腥味也愈来愈重。
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在了江云的肩上,方才的艳羡与渴望顷刻间跑的一干二净。
现在江云一点都不觉得苏荷幼时过的开心了。
许是风吹的,身后的门响了一声。
刚才没关好门吗?
江云有些不解,还是走了过去,这种地方还是关好门安心些。
只是推了下锁舌后江云惊异地发现屋门的锁竟是坏的,仔细一看,锁芯里面还留着强力拆卸造成的划痕和裂口。
显而易见,这是一扇锁不住的门。
他有些搞不清,一间寄予了爱的房间却偏偏有一扇锁不住的门。
江云回过头,层层叠叠的粉交织在眼前,深深浅浅、密密麻麻,让他想起了童话故事里被锁进高塔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