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今日天黑得比往常早。并没有雨云遮盖,顶头的那一截天幕却如烧短了的蜡烛,寸寸黯了下来,烛焰摇摆,说灭就灭。俞悦禧在古春园的月洞门前徘徊,等玉箫回来。她在园子内兜兜转转许久,却不敢迈过石槛,好似那儿有一道无形的围墙,凡是迈进来的人,便是进了她的领地,而出了门,就都是别人的地盘。她心不大定,拿出烟杆来抽。她朱红的嘴唇含着烟嘴,火星在幽暗中轻盈地跃动,裹着花瓣的烟叶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芬芳。隔
不知怎的,今日天黑得比往常早。
并没有雨云遮盖,顶头的那一截天幕却如烧短了的蜡烛,寸寸黯了下来,烛焰摇摆,说灭就灭。俞悦禧在古春园的月洞门前徘徊,等玉箫回来。她在园子内兜兜转转许久,却不敢迈过石槛,好似那儿有一道无形的围墙,凡是迈进来的人,便是进了她的领地,而出了门,就都是别人的地盘。
她心不大定,拿出烟杆来抽。她朱红的嘴唇含着烟嘴,火星在幽暗中轻盈地跃动,裹着花瓣的烟叶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芬芳。
隔一堵白粉墙,俞悦禧觉察出园子外有一群玩耍的孩子。暮色下来,昏沉沉的天色中,隐约传来他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稚嫩的嗓音滴溜溜的像陀螺,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又随暮色荡漾开。快天黑,他们拍着手、唱着歌谣要回家,俞悦禧从未听过这些歌词,兴许是他们随口编造——
肉太阳,血太阳,
姐姐今日嫁情郎。
月亮悄悄爬上来,
灌下一碗迷魂汤……
俞悦禧默默听着,心里直发慌。
好在孩子们很快就跑远了,凌乱的歌谣被夜色吞噬,消散无踪。
她抚着突突直跳的心口,连忙熄了烟火。人坐在古树下的石凳上,不知过去多久,玉箫匆匆跑回来。天已经黑透,她拎着灯笼,一路奔回来,见俞悦禧等在树下,她携着晃动的火烛扑倒她腿边。
“夫人,”她小声道,“事情办妥了。”
俞悦禧的右眼皮微微一跳,攥住玉箫的手腕儿,按捺住狂跳的心,也轻轻道:“怎么样?范五姑什么个态度?”
“怕得要死。”玉箫弯起唇角,罕见的笑颜堪比阴惨惨的藤蔓,令人悚然。她靠近俞悦禧,鬓角贴上她的衣衫。“不仅如此,她还冲我们放狠话,说自己是范公的妹妹,要找范家给自己撑腰呢……夫人你放心,这官,她肯定是不敢报了。范五姑也没什么指望,过不了多久,定然会来求您、求大少爷。只要她肯向官府报失踪,咬死那蠢物是去杭州经商,我们就安全了。”
俞悦禧点头,灯笼放在小腿旁,烛光自下而上地烧着,照亮了脸庞,面色苍白,如夜行的鬼魅。她压住玉箫的手,沉声道:“不慌,她有求于我,还怕拿捏不住?实在不行,过两年,我们也想个法子,雇个人,将她——”
她话未说完,忽而一阵疾风掠过,吹得古树那磅礴叶影子沙沙作响。
两人不约而同地息了声响,在突如其来的树啸中,望向彼此,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夜有雨,雨声潺潺,俞悦禧躺在架子床中,一夜睡睡醒醒。席京策今夜没来,被褥冰凉。她侧身,蜷缩着,半梦半醒间想起他的那句“我会解决”……真能信他吗?俞悦禧不知道。她从未相信过这个男人的爱情,因为情爱是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连三媒六聘的夫妻都会因一方的变心、一方的早逝,而叫另一方身陷囹圄,何况有违伦常的情爱?
可是——可是他说这话的样子,胜券在握,令俞悦禧萌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觉得兴许他真的会为自己以身犯险,帮忙瞒住杀人的罪过……真?假?她有些分不清,雨渐急,牵着她昏昏沉沉地再度睡去。
雨下整夜。
翌日,俞悦禧早早起来。她没等到范五姑的人影,倒等来了一封商家的帖子。是商淑清母亲发来的,请她今日过去品茶。这封请柬来得太急,俞悦禧起了疑心,便急忙派玉箫去三姑六婆处打听打听。
到中午,玉箫匆匆回来,同俞悦禧道:“夫人,商家请来驱邪的道姑不知怎的,昨儿夜里被官府的巡捕捉了。”
“道姑?”俞悦禧一愣,又忙问。“谁捉的。”
“孔巡按。”
“难怪,商家大抵是觉得启元与孔巡按是师兄弟,想托我去向孔公说情。”俞悦禧松了口气,可心刚落下去,又提回上来。
她攥着玉箫的手腕,咄咄逼人道:“不对,孔公下令拿人,总归是和案子有关。哪一桩案子?你可知道?怎么抓的道姑,又为什么抓她?”
玉箫摇头,没说话。
俞悦禧见状,咬一咬牙,冲外头的丫鬟吩咐道:“快!去备车马,我去一趟商家。”说罢,她又转回头,附在玉箫耳边轻声嘱咐:“你留在府里,万一五姑今日过来,你替我与她周旋。”
不多时,马车开到商家宅院,俞悦禧下了车,跟着府内的侍女,很快就凑到了商家的二堂上。商淑清不在,坐在首座上的是商夫人。她满面愁容,眼角爬满蛛丝般细密的纹路。算起来,俞悦禧与她同辈,却与她的女儿差不多岁数。因而见了她,俞悦禧也不知如何称呼,只得礼貌地行了个礼,唤了声商夫人。
商夫人点头,请俞悦禧落座。
“范夫人,实不相瞒,今日请您来,是有一事相求。”她短促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你可能听说了,淑清因为王家公子病重的事儿,头脑一时间糊涂了。我们给她请了大夫,可怎么看也看不好,有人就是说:因为,淑清与他有婚约,三魂里的二魂爽灵,被阴差勾走。我与她爹爹为了招魂,请了道姑,她吃了道姑的药,好了许多,如今道姑不知犯了什么事,被官差捉走,淑清又一下子……”
说着,妇人从袖管里抽出帕子,苦涩地抹了一抹泪。
俞悦禧会意,当即推脱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位孔大人,虽说是我家官人的师弟,可您也知道,我出嫁的时候年纪轻,官人又走得早,这位孔巡按我从未听说过,更别提见过。这无端端的,我怎好叫人家放人?更别提此事又牵扯命案——”
“您误会了,”商夫人打断,“我今日请您来,一是想请您同淑清说几句话,看看能否唤回她的神智。二是想托您向孔大人求个情,问那道姑将治病的药方偷偷要过来。他爹好强,万一王公子真的去了,淑清很可能要在家守一辈子的寡,或是跟棺材板结阴婚,去到王家,一面守寡一面服侍公婆。就算不守寡,此事也有损她的名誉,指不定有多少人要说淑清克夫……风言风语一传,谁还敢娶她。”
俞悦禧依旧不敢贸然答应,只搪塞道:“好,我先去看淑清。”
“好,好,”商夫人连连说着,站起来,又转向一旁的丫鬟。“萍儿,你快带范夫人去。”
丫鬟福了福身子,领ʝ了命,带俞悦禧来到商淑清的闺阁。
房门上竖着贴着两张黄纸红字的符咒,符咒后,一片死寂。
俞悦禧走上前,敲了两下门,唤一声“淑清”。不听里头有动静。她凑近,耳朵贴在门板上,依旧静悄悄的。俞悦禧回望一眼丫鬟,眼神询问她商淑清是否在里面。丫鬟点点头,又抬一下手,示意她再敲。
俞悦禧抿唇,再敲一下。
门缝里忽而涌出一阵彻骨的冷风,符咒也被风吹得鼓起来,俞悦禧唤“淑清”,里头静了几秒,继而传来一声呼唤:“妙音,进来吧。”就这么微弱的一声,转瞬即逝,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俞悦禧在门外踌躇片刻,回望一眼丫鬟。丫鬟见状,也走到门前,谨慎地替她推开房门。
“吱呀——”密闭的闺房裂开一道伤口,俞悦禧猫着身子,打伤痕里钻入。商夫人派来的丫鬟慢她半步,跟在后头,俞悦禧在前面走着,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她,见她在,才放心往内行进。
鸟笼似的闺阁,几步便走到里屋。重重锦绣罗缎后,少女伏在案头,正执笔写着什么,宣纸一卷又一卷地垂落,与长发交叠一处,纸上是一个又一个娟秀的小楷。俞悦禧不敢惊扰,由近及远,一字字辨认她所写的东西。
是《霍小玉传》。
墨字带血,她写: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俞悦禧一字字念着,突然,耳畔冷不丁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猫叫,“喵——喵呜”,在哪里?在房顶?在床底?俞悦禧悚然,背脊发凉,她回头望向丫鬟,压低了声音,问她:“你听见了没?”
“什么?”对方反问。
“猫叫。”她以唇齿摩擦的声音说。
丫鬟摇头:“没。”
俞悦禧还要追问,却听帘后的商淑清开了口:“妙音,是你吗?”少女说着,放笔,腰弯成一个直角,手臂撩开起伏不定的帷幔。长发未挽,垂落在地,乌发如浓墨泼洒。脸露出来,苍白而又憔悴,同样惨白的阳光透过窗户纸,朦朦胧胧地映进来,照在她的脸上,莹白到近乎透明。
“是我,”俞悦禧生怕惊扰到她,轻轻应一句,仍站在原地。
“真好。”商淑清笑了笑,直起腰道。“我娘没为难你吧。”
“没,她只是叫我来看看你,”俞悦禧见她说话做事并无异样,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她随商淑清走入里屋,地板铺满了她的墨宝,俞悦禧小心翼翼地避开,随着她来到方才写字的桌案前。
案头堆满诗籍。
她双手沾满墨汁,但都已干涸。乌黑与雪白交错的小手从堆积如山的书海里取下一本,递到俞悦禧跟前。
“这是?”俞悦禧接过。
“我们从前在诗社做的诗,”商淑清轻声念着,身子一转,脚步轻盈地走到拔步床边。她柔弱无骨的身子靠着绛红色的床杆,如同藤蔓缠绕瘦弱的小树,似人而非人。“山房幽户闭,竹色映寒灯。独坐终宵永,无言对影僧。”
“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俞悦禧感慨。“你新作的?”
“你写的,八九年前了吧。”商淑清淡淡说。“多好的五绝。”
俞悦禧听了,一阵酸楚漫上心头。她叹息:“天啊,我都忘了。”
商淑清冷冷一笑,道:“你当然会忘。你们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唯独我被抛下了。”
“别这样。”
“妙音,这世上只有三种女人。”她手臂攀住杆子,嗤嗤笑出声。“未出阁的,出了阁的,当守寡的。没了。结束了。我们的一辈子……可是我,可是我已经……已经二十五岁了,未有春情,却已走到尽头。”
她越笑越厉害,一滴泪含在眼眶中,微微颤动。长发披散脑后,她歪头,握住那一把长发,缠绕在手腕,笑意大到了极限,开始变得扭曲。
“妙音,你还记得那日游春,我同你说的话吗?”
俞悦禧垂下眼。“记得。”
那日她问她:“传言,昔年内阁首辅王老先生的爱女,十六岁时,未婚夫病故,她便以未亡人的身份一心守贞,求仙问好,起法名昙阳子,最终于重阳佳节得道而成仙……她们若能学昙阳子那般,为夫守节,潜心修道,是否也能求得一个解脱,羽化而登仙?”
商淑清手腕不断绕着长发,腰肢摇摆,如同吃醉了酒,但话音比任何醉酒之人都要清醒。她嘻嘻笑着说:“妙音,我马上要登仙了,你可要同我一起?”
“我明日便替你把药方过来。”俞悦禧心弦紧绷,连忙宽慰她。“你吃了药就会好的。”
“药?”商淑清垂眸一笑,松开手,乌发蓦然垂落。“药只吃一次就够了。”
“什么?”
“因为吃一次,”她呢喃,朝俞悦禧缓缓走来,“孩子就死了啊。”
话音方落,未等俞悦禧来得及反问或移动,只一呼吸的瞬间,少女便扑到她跟前。俞悦禧瞳孔放大,反擒住她的手腕,指甲嵌入皮肉。她却丝毫不觉痛,似哭似笑地吻了下她的眉心。
“嘘嘘嘘,”她捂住她的唇,笑着说。“你听,别错过了。”
无人知道是何处在奏乐,只听幽暗中,响起一声悠长的萧管声,继而铮铮琵琶里,再度传来了轻盈的歌谣。
肉太阳,血太阳,
姐姐今日嫁情郎。
月亮悄悄爬上来,
灌下一碗迷魂汤
一只猫儿上院墙,
叼住银簪往东逃。
咚咚哐哐是锣响,
当当锵锵钉子忙。
为何不见情郎面?
红池映着明月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