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拍马屁。”周迎暄吸吸鼻子,笑着白他一眼。“不信你去柜子里看,还是签名版的!”她没去,只是扯起他的袖子擦眼泪,一边笑骂他舌灿莲花。往事伴着岁月过去,心智也成熟,以往想不明白的也想明白了。但过得去过不去的,和想不想明白没什么关系。时间真的能抚平伤痛吗?他们并不知道答案。凝视着彼此,她和他的目光晶莹优柔。他们在屋檐下拥抱,轻抚彼此的背,像对待一个初生的婴儿。
期中考试临近,周迎暄的练琴时长比平常更久。她选择的曲目华丽而恢弘,需要不低的技术能力。手一遍又一遍地在琴键上翻飞跳跃,方朔坐在不远处,听得认真,看得认真。
练习时间结束,周迎暄收拾琴谱,正准备放下琴盖,就听见方朔的声音。
“我喜欢你。”
方朔托着下巴,带着笑眼看她。
他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地说,一次又一次。周迎暄一开始还会瞠目结舌,现在已经学会把这当作他的口头禅,泰然处之。
合上琴盖,她嘴角微弯:“谢谢,我知道。”
自那次后,方朔就成了周迎暄家的熟客,特别是那天为她画的画在展览上受到好评后,他说她是他的贵人,来得更勤了。
为艺术献身,还真献出成果来了,周迎暄无话可说,只能随他。因他常来,琴房都被分作两半,一半放着琴,一半放着他惯用的画具。
他来时都会带上花束,几乎不重样,有时是在街口的花店买的,有时是他背着外婆在自家花园里偷偷采的。不过重要节日,他总是送红玫瑰。他说他应该是艺术家里最俗气的那个,钟爱红玫瑰的意义。
他送上红玫瑰时少不了一句“我喜欢你”。她曾问他:“你不仅习惯随口夸人美,还习惯随口表白吗?”
他笑:“不,我只习惯对你这样说。”
虚实几何,周迎暄无意追究,他说的好听话,她也喜欢听。不过方朔只说喜欢,没说过在一起之类的,所以她没法说是说否。于是他们就成了,比普通朋友特别一点的,好朋友。
“今天也不能教我学琴吗?”方朔委屈巴巴地看她,“我们难道不是好朋友吗?”
他得寸进尺,不仅让她做他的模特,还想让她做他的老师,缠起她来坚持不懈。
她哼一声:“今天没心情。”
他不放弃:“哪天有心情?”
方朔很懂怎么以柔克刚,磨人的功夫炉火纯青。磨了这么久,她被他磨得没了脾气,只好答应:“考完试吧,好吗?”
他高兴了,笑眼迷人,橘色余晖映在他脸侧,周迎暄看得恍神。
他晚饭都要回家陪外婆吃,她抿唇清清嗓子,说送他出门。到了客厅,Emma 叫住她:“小姐,家里没有食材了。”
“嗯?”周迎暄讶异。
“暄暄,”Emma 换成长辈的语气,像在怪她不懂事,“你们认识这么久,也该去 Frank 家拜访了。”
方朔刚打开门,就听见后面一阵小跑声。他回头,周迎暄拉住他的袖子说:“那个,我家没饭吃了。”
他讶异地笑。她窘然道:“我能不能去你家蹭饭?”
方朔反应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当然了,随时可以。”
方朔跟外婆住一起,在几个街区外的一栋小别墅。前庭的铁栅栏进去几步就是入户门,穿过走廊到客厅,玻璃门外的后院是个不小的花园,植物繁盛,恍若绿野仙踪。一盆水浮莲后,老人弓着背,正在修剪花叶。
“晚凝,我回来了!”方朔朝着玻璃门外招手。
“晚凝?”周迎暄随之看过去,老人缓缓转身,朝这边点了点头。
“外婆喜欢别人这么叫她。”方朔眨眨眼。
家里有厨师,周迎暄不怎么关注柴米油盐的事,现下看到方朔熟练的动作,才知道他是在家做饭的人,厨艺一看就很好。水哗哗流着,蔬菜的影子在盆里浮动,她帮他打下手,听他说外婆的事。
“晚凝前些年身体不好,癌症晚期。她不喜欢待在医院,就决定在家休养。没想到天天跟花花草草在一起,她身体反而好多了,没原来那么痛苦。”
看她神情低落,他安慰道:“没事的。晚凝其实已经比医生说的年限多活了很久,我们都很知足了。”
吃饭的时候,晚凝很安静,大部分时间在听方朔和周迎暄说,只偶尔说一两句。用完晚餐,她拉着周迎暄,邀请她常来后,就靠进玻璃门旁的躺椅里看书,没再管两个孩子。
临走前,方朔带周迎暄去了一楼的某个房间。木质书架放在墙边,像是书房,中间放着架钢琴,和她家的同款,但看起来很新。
她无奈道:“你真是,用心险恶。”
他没否认,笑道:“那你可要常来光顾这架琴。”
“在这儿弹,晚凝能听见吗?”
“能。”
轻柔的摇篮曲响起,乐声顺着走廊飘出,盈满一楼的每个角落。躺椅里的老人听见,闭上眼,面带微笑。
跟方朔相处久了,周迎暄也喜欢上搞惊喜那套。方朔马上要过生日,她打算准备点特别的礼物。他喜欢吃苹果派,尤其她家做的,她跟厨师学了几天,勉强赶在他生日前做成功了一次。
到了方朔家,花园里却不见晚凝的身影。
“晚凝呢?”
“在楼上休息。她最近没什么精神。”
生日本该庆祝,但两个人都开心不起来。他们坐在琴凳上,手臂靠在一起,但周迎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手还放在琴键上,却停止了动作,像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她抬头看他,他的侧脸上是很少出现的忧郁。她问:“你在担心晚凝吗?”
“我有种预感,”他眉眼低垂,牵出的笑意像在安慰自己,“什么将要结束的预感。”
她将右手覆上他握紧的左手,什么都没说。
下一个春天,晚凝去世了。
她是自然死亡,走得安详。没有办葬礼,就按照她的遗愿,把骨灰撒进山林。她希望葬在年岁久远的苍天大树下,树旁还要有一弯小溪。
完成这些后,两个人回到家。
雨刚停,落单的水珠从屋檐边嗒嗒掉落,满庭的植物青翠欲滴。玻璃门半开,外面的走廊上,周迎暄坐在墙边,方朔枕在她膝上,他们从不同的角度看同一片寂静的园景。
他们知道对方有不简单的背景,可从未谈论过彼此的家庭。他们算得上是不错的朋友,还是对各自更深的内在极具界限感的那种朋友。心照不宣,这段关系还达不到可以谈论这些的程度。
但此刻,方朔主动提起。
“我妈妈叫闻婵,”他说,“很好听的名字,对吧?”
“她是个普通白领,不知道怎么跟有钱男人认识的,也就是我爸,认识没多久就结婚了。我爸的前妻是大集团的千金,被奶奶信重,就算跟我爸离婚了也一直住在本宅,所以我们一家就住在外面。”
“但我三岁的时候,我爸跟别的女人跑了,说是追求爱情。后来我就没再见过他。奶奶想接我们回去,被妈妈婉拒了。她不想用奶奶给的钱,坚持自己工作,每天都很辛苦。她生我的时候就落下病根,又没日没夜工作,最后累垮了,在我十岁的时候去世了。”
他平静地说着,好像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周迎暄也平静地听着,摸了摸他的头发,手指轻柔,带着怜爱。
“后来我就和外婆一起生活。还好有奶奶给的钱,能生活得下去。我没回过本宅,但本宅里的人都挺好的,特别是我大哥。”
“原来我跟他就是陌生人。妈妈去世后,他主动联系我,后来我们就经常发消息聊天。虽然不常见面,但关系还不错。现在晚凝也走了,我在世上的亲人,就只有他和奶奶了。”
“我有时也会想,我爸现在在哪,过着怎样的生活,是不是又结婚生子了,有没有想起过妈妈和我?但我渐渐想明白了,亲与不亲,跟血缘没有多少关系。给了我一半生命的人对我不闻不问,跟我无亲无故的人关心我、陪伴我。什么才是亲人?我想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
说着,方朔握住停于自己发间的手,不再言语。
庭院里几声虫鸣,水珠掉落的嘀嗒声变缓。寂静的园地,勾起人许多回忆,或许是因为阴天很适合开启尘封已久的往事看一看,周迎暄也有了诉说的欲望。
“印象里,我妈妈总是郁郁寡欢,只有弹琴时看着才开心一点。她弹得很好很好,在我心里她是世界上弹得最好的人。那样好的曲子却只有我和 Emma 能听到,很可惜,我就问她为什么不能让更多人听见。她说,爸爸不允许。”
“后来她琴也很少弹了,没什么精神,不想动,也不想说话,每天只是坐在床上,看窗子外的花园。后来她搬去疗养院住,我以为她很快能恢复健康回家来,结果有一天清早我醒来,Emma 跟我说她去世了。”
周迎暄仍然记得那天,她懵懵懂懂地去了疗养院,看见妈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爸爸坐在床边弓身颤抖。对于死亡的认知尚不清晰,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地恐慌哭泣,不停地喊着要妈妈。
随着年岁渐长,她向身边的人探问当时的事,从那些人的闭口不言和爸爸的讳莫如深,她才模模糊糊感知到妈妈究竟是怎样去世的。她也从此学会了把往事埋在心底。
“没过几年,我爸再婚,很快弟弟也出生了。我的继母对我不错,但始终感觉隔着些什么。我一直觉得,他们是一家人,我只是妈妈忘在那个家里的遗物。所以那个家即使很和乐,却还是给我一种既真又假的感觉,我就想快点长大,能离开那儿。”
“曾经我也很怨恨我爸,觉得他不爱妈妈,那时他哭得再伤心,转头不也娶了别人吗?后来的后来,我才发现一件无可奈何的事,他不是不爱妈妈,只是妈妈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既然还活着,就有可能爱上新的人。”
方朔坐起身,用指腹沾去她眼角的湿润。她遥远的目光脆弱易碎,让人心疼。他握住她的手,她也由他牵着。
他问:“你妈妈是钢琴家吗?”
“嗯。”
“她叫什么名字?”
“宣之遥。”
“啊?”方朔知道她,是个很有名气的钢琴家,据说后来隐退嫁给富商了。
“原来是她!”他说,“我和晚凝都经常听她的 CD!”
“你别拍马屁。”周迎暄吸吸鼻子,笑着白他一眼。
“不信你去柜子里看,还是签名版的!”
她没去,只是扯起他的袖子擦眼泪,一边笑骂他舌灿莲花。
往事伴着岁月过去,心智也成熟,以往想不明白的也想明白了。但过得去过不去的,和想不想明白没什么关系。
时间真的能抚平伤痛吗?他们并不知道答案。
凝视着彼此,她和他的目光晶莹优柔。他们在屋檐下拥抱,轻抚彼此的背,像对待一个初生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