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些紧张?”她没有意料廿七会猜中她的心思。她以为藏得很好,毕竟也不是没有大庭广众之下露过脸,水云间那回,也不过是七日学的舞就上台去争那儿头筹。那时她还可以不在乎,采花贼抓不到她也无所谓。可这回不一样,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出错,但凡让神使和猰貐察觉到了丁点不对,那么不只是她,这些时日所有的部署、谋划还有在此之前更久的努力,可能都毁于一旦。一想到她的身上绑上了无数条性命,她便有些喘不过气来。
“还记得你在大殿上, 神使让你服下的那一粒长生丹吗?”
“此药实际上是神使命我炼制的一种药蛊,名为‘化生’。你服下了它,体内已经被种下了化生的子蛊, 母蛊在神使体内。在天授仪式上,完成仪式的那一刻,你就不会再是你, 子蛊会堵劫你所有心智,将你化作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为母蛊腾出地方。”
“神使将成为你,一个全新的你。”
“所以你要在仪式开始之前, 先杀了神使。”
“只有母蛊死,子蛊才会失去作用。”
孟厌讲得真情实意, 对神庙的背叛之举丝毫不觉。
宁月不禁问, “那个人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能让你这般对我和盘托出?”
“哎,神女大人怎么能这么说呢。”孟厌像是听到了什么伤心事,手作捧心状,一脸温良道。“我是见过神庙太多腌臜事,良心不忍。如今能助神女大人成事,自是我的荣幸。”
“……”宁月这才见识了人能装到什么地步。
孟厌并不在意宁月的神情, 极尽谦和地补了一句。
“只盼神女大人不要过河拆桥, 忘了我这功臣就是了。”
……
接下来的几日, 宁月作为神女时常跟在猰貐和孟厌身后出入地宫和神使寝居,尽管天授仪式还未举行,但是神殿上下,无论是各等神侍, 还是所有羽卫都识得了神女的长相,默认了由她继任的未来。
天授仪式则定在了十日后。
这一仪式办得将会比遴选更加盛大, 不只是寨子内外的人,还有各路江湖朝堂人士也被隐秘邀请,一同见证。
宁月亦是为天授仪式做着准备,从早到晚不曾停歇。
这不过短短十日,神使似乎打定注意要将整个神庙每个细枝末节都要塞进她的脑海。
猰貐待她热络许多,几乎将对待神使的一半殷勤拿了来。不仅手把手教她认识地宫各处地道机关,以及日常神使要处理的琐事,甚至还拿了剑要教她防身之法。
配着他妖异俊美的皮相,一个仅仅五分用心便能叫人轻易堕落的情网就轻而易举地编织了出来。
若是不知情者,真要当猰貐转了性,对她情愫暗生。
实质上,宁月知道,这只是为了神使即将接管的这具躯体提前预热而已。
要是不问缘由,这份心意倒是难得,猰貐对神使全然的爱慕,明晃晃得几乎要溢了出来。
这日,宁月这薄弱的身体实在受不了猰貐拔苗助长,直接累倒下了。
“你的身体也太不顶用了,这些剑招我学了七日都能融会贯通了,你这连第一式都能脚绊着脚摔了?”猰貐看得出宁月是假摔,可他也看得出,宁月这身体除了乍看中用,真是一无是处,连练了九日,不说这剑招有何长进,就连体力也没有宽厚一分。
宁月累得叹气。“猰貐你习武的天赋我平生所见也只有另一个人能与你相比,要我强身健体,你不若多问神使大人给我一些长生丹管用些。”
猰貐恨铁不成钢地把剑一收,“算了,明日就是天授仪式,你好好休息吧。”
总算熬过了九日。
宁月也是真累,这就算当一具神使的躯壳要学的东西也太多了。她勉强爬起身,走到案几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解渴。
喝水的间隙,房梁上落下一点清灰。
宁月只管换了个方向,免得水里进灰,而对时常在她房梁之上隐匿的人影已是习以为常。
“宁姑娘何必让这人教这种拳脚功夫,天授仪式的准备中本就没有这项,全是那人的私心而已。”廿七站在宁月身边,目光却是看着猰貐离开的方向,语意之中已是多日积压的不满。
宁月缓了缓,“可我怎么知道这不是其中一项呢,做戏还是要做全套的。”
说到这里,宁月又回想了一下猰貐教得那些把式,不乏认可。
“若不是我天生体质不行,这些功夫学来也不错。猰貐此人对武学颇有些天赋,我看他招式奇诡,没有师门,倒是自成一派。要不是这神庙先一步将他留在了这儿,那江湖上想来又会多一名天才剑客也不好说。”
“就他?”廿七抱着剑,难得从他的嘴里听出一些不逊,“宁姑娘要是想学武,我也可以教姑娘。因材施教,让姑娘学得又不累又能强身健体。”
这怎么还能攀比起来?
宁月扶额,“我这身体习武也不管用,不必强求,脑子好使一点就不算太亏了。”
说着,宁月趁自己记得清楚,在案边拿出纸笔默出了一份今日在神殿看得的一些人员名单。
初时她只能看看哑奴和三等神侍相关的,随着她表现乖巧,又不掩贪色,神使不知是因此更加放心,还是更加笃定这身体不日就归她所用,拿了许多更机密一些的记录和账簿给她学习。
连日记诵加默写她已经把神庙略卖来的人员名单记了大半,剩下的账簿她亦记住了一些往来的要员名姓。
这些零碎的名字慢慢拼凑起了神庙构成的罪孽,无论是受害之人,还施加之人。他们或许谁也没有想到,埋藏得这样深的隐秘会有人敢这样顺藤摸瓜地揪出。这些名字被源源不断地从宁月笔下,经过廿七,送到了玉贞手中。
默完最后一个名字,宁月在那份后缀上顿了顿,这人已经是在朝三品官员了。
“廿七。”宁月放下笔,她不知自己有朝一日能在笔尖写出这样沉重的字迹。
“你说这些名字送到谁的手里,才不会被埋没呢?”
“姑娘可是害怕做了无用功?”廿七将宁月的字迹收好。
玄铁面具下的眼睛默默望着眼前的人。她倚窗而坐,日暮的融融霞光透过纸窗撒到她的身上,那容色浅淡的侧脸沾染上些许瑰丽,如同水墨画点缀了半分花色,一抹鲜活明朗在画中轻轻泛开涟漪。
听见他的问话,姑娘摇摇头,面上不曾有一点悔色。
“不是害怕,只是在想这世道值不值得一些人那样拼命地活着。”
廿七却道。
“姑娘想救的那些人都不是为了这个世道活着。”
“他们心中之所以执着地想要活下去,是因为确切的某一些人,某一些事。”
“姑娘不必替她们担心,这样的人总能打破些规矩,让世道改改样子。”
宁月听着听着,轻笑出声,神色捎带了些许散漫。
“你的话,让我想起一个故人,若是他在,想必这些事就算再难,他也会扛下来,要把天捅个窟窿才罢休。”
“故人?”廿七盯着宁月的眼眸,“宁姑娘还有这样一位故人?”
“嗯……一位已不在人世的故人。”宁月肯定道。
“……”
“宁姑娘早些休息,我先去送信了……”
“嗯……”
宁月平淡地颌首,只是指尖取过一缕绕着发尾转了一圈又一圈。
天授仪式经过这些时日已将声势远扩,连猰貐都说万人空巷大抵如此。
她还真是给自己揽了个好活啊……
这一觉注定睡得不太安宁。
鸡鸣时,便先是一群黄衣神侍鱼贯而入,手上不仅捧着天授仪式要穿的吉服,还带来了一众梳妆器具。
“这是当神使,还是当花魁?”宁月按住李玉贞要往她面上敷粉的手。
当着外人,李玉贞只能屏住笑意,恭敬道。
“神女说笑了,这天授仪式是神女第一次露面,万民观礼,不可不注意仪表。”
“……”
宁月任由摆弄,几人一装扮就是一个时辰,理顺了吉服的每一寸褶皱,检查了宁月脸上每一分妆容,确保庄重而不媚俗,华贵不失清雅。
只是玉贞临走之前摸着下巴,总觉得还差了一些,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她们走后,猰貐又进来,与她又顺了一遍仪式过程生怕她半途出了差池。
“我都背了三遍了,你再问,我真要忘了……”
“哼,你可记好了,不然仪式上丢的可不只是你的脸……”
猰貐走前宁月看得清楚,这人眼底全是对“任何差池”的杀意。
仪式开始前的最后一刻钟。
宁月被领到神庙门口巨大神像下的祭神平台,有一处后台用以等待的小房间,宁月一人端坐在那里,已然能够听见神庙大门前,民众们逐渐热络起来的说话声。
“宁姑娘。”
宁月没想到廿七这时候会冒险出现在她的眼前。
“可是有些紧张?”
她没有意料廿七会猜中她的心思。她以为藏得很好,毕竟也不是没有大庭广众之下露过脸,水云间那回,也不过是七日学的舞就上台去争那儿头筹。
那时她还可以不在乎,采花贼抓不到她也无所谓。可这回不一样,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出错,但凡让神使和猰貐察觉到了丁点不对,那么不只是她,这些时日所有的部署、谋划还有在此之前更久的努力,可能都毁于一旦。
一想到她的身上绑上了无数条性命,她便有些喘不过气来。
宁月没有应声,她咬着唇视线凝在地上,总觉得说出口就真的会泄了气。
廿七弯了弯唇角,从怀中拿出一物,递到女子眼前。
那是一串用红线串起的铜板,细看才看见方孔中又穿了小小的铃铛,横着拿在手中没有一丝声响,而当男子手指让其自上而下垂落时,又如小溪淙淙,清脆不已。
“那哑奴说这叫做清音铃,是她们之间自己做来用以通风报信的。平常横着藏于腰带并不显眼,作一不响,但若是成串垂落,便能听见清脆铃声。”
廿七将这串铜铃系在宁月腰间,只要再用衣带一隐,便看不出踪迹。只是这会儿,铜板在腰间和旁边垂挂贵重的玉珏相比简直格格不入,世俗的铜臭味在这处处金碧辉煌的地方反倒衬得难得,宁月新奇地左右摸着。
“她们要我把这个送给你,想让我告诉你。”
“这是她们选择的路,谢谢你愿意载她们一程。”
宁月捏着铜铃的手指紧了紧,抬起眼眸看向廿七,她犹豫了一会儿,那句一直被迫压下的不安终是问出了口。
“我这样……够像神女了吗?”
廿七在这简洁的房间里四处望了下,教他寻到了一支朱笔。
他拾起朱笔又走回来,一气呵成地撩过袍角在宁月面前单膝跪下。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仰头看她。
朱笔微微的凉意,随着男子浅淡的呼吸一同落在宁月的眉心。
明明这副面具粗制滥造,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
可就在这双眼里,宁月看清了她在那里的模样。
那一颗鲜红的眉心痣一笔就将她不稳的心性化去,她没有一刻这样像过一尊被人供养的佛像。她的面前,跪下的他恍如她最虔诚的信徒,那磅礴而汹涌的欲|望被他一一克制,只留下最卑微的祈愿。
“不是像,你就是。”
廿七拿着朱笔的手缓缓垂下,眼睛无法从这样的宁月身上离开。
低沉的男声在饱胀的心口,兀自低语着无法宣之于口的下半句。
——我唯一的信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