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颠倒的结果让神使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怔怔地看着面色沉静,对一切毫不意外的女子。恍惚间,宁月的脸与十几年前她差点死去的那一刻,见到的女子重合在一块。便是那一日,她称之为,神明降世。十五年前。孟家山寨,山神祭祀仪式。“寨主可真狠心,连儿媳都拿来当祭品了?”“这算什么儿媳啊,不过就是从山寨外抢来的女人,反正也生不出个屁来。”凶猛的雨水将山上的土路冲洗得泥泞湿滑,两个男人边说着话,边拉着昏迷中的女人左右各一个胳膊,勉力拖着往山寨最高处的祭祀台上走去。
这日清早, 孟家寨的大门刚一打开,就迎来了无数早已等候在外的民众。大家都是闻风而来,甫一进入寨子, 寨子里各处房屋檐下都挂上了画有神庙图腾的金纸,山风一吹,纸页翻飞, 虽不见神庙,已是神光熠熠。
民众们接踵登上山寨的台阶,又望见寨子里人口不多的山民都穿上了最隆重的礼服,满身银翠。却视他们这些外乡之人如无物, 各自在家门口,手持高香, 对着山上遥遥叩拜。
肃穆之感, 已然从点滴渗透进观礼之人的心来。
“天授仪式搞这么大阵仗,京都的浴佛节也不过如此吧?”
“瞧你少见多怪的,五年前我就见过一次天授仪式,可惜了那时继任的神女竟受不住神意,当场暴毙。”
“还有此事?那今年这位……?”
“开始了不就知道了,你看, 门开了——”
神庙绵长蜿蜒的台阶两边, 竖起了一道道神庙图腾的旗幡, 迎风招展。而其侧的深凿于山壁之中的巨大鎏金神像更似一种无声的震慑,在神像半启的眼眸下,人们在门开前的悉悉碎语尽数静了下来。
“神使到。”随着一声长号。
台阶的远处先是见到十几位青衣神侍列成两队,手执彩杖开路。
随即是八位黄衣神侍手执白色仙草, 面容皎洁沉静,已是犹如画中仙侍。黄衣之后便是两位白衣神侍一左一右执剑护卫在侧, 最后身穿赤色礼服,手中玉瓶盛着无叶之花的神使缓缓走到人们的视线之下,端庄威严无可比拟。
待所有神侍待神使站定,动作划一地转身,继而一一跪地,伏身叩拜。
观礼的众人见状,生怕怠慢神明,也层层跪下。
神使目之所及,皆为朝拜的凡心。
她微微弯起唇角,不经意地环视过台阶两侧各个观宇,她清楚这里有无数双操控权势的眼睛将目睹这一次更新换代的天授仪式。
一想到属于她的新的时代即将到来,心中澎湃朗声道。
“吾为神使多年,不敢懈怠,然神力渐散。近日幸得一神女现世于庙中,今日便要启告神明,愿神明授意新任神女,继续为一方子民提供新的庇佑。”
“请神女——”
日光之下,身着轻罗华衣,头戴宝冠的女子在四位黄衣神侍的簇拥中,从神像之下走出。
她眉目低垂,似乎并不在意这挤满山寨,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视线。每一步皆稳而轻盈,未有善言,未行善举,仅仅是靠着与神像肖似的眉眼,照着描摹也不会如此一致的悲悯神态,以及眉心的那一颗红痣,彻底削去女子身上最后一点俗世气息。
她明明就在众人眼前,却又仿佛立在了佛像之上的云间。
现场人们的呼吸声几乎被无形之手扼住,不一而同地想。
——这女子就是神明转世吧?
神使望着宁月的出场,这比她想象之中的效果更好。
这应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可她的心中却燃起了一份莫名的不安。
“神女已现,请神明授意。”
与遴选仪式相似的,猰貐又穿上了他的羽衣,在十二神侍的包围下,伴着吟唱的古老曲调,开始跳起与神明沟通的傩舞来。
却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回,猰貐仍在舞中,天色却逐渐晦暗下来,神庙之顶开始有紫气围绕。初时还淡着,人们只是觉得是偶然,但随着紫气越来越浓,盘旋不散,那个最初神明降世时的景象频频被提及。
但这还远远不够。
在猰貐最后一声鼓点中停下身姿,便那么刚好两缕金光恍如神迹,直直落到了宁月和神使的身上,她们从头到脚,每一根发丝都镀上了晦暗天地中唯一的金光。
“天意降!”
随着侍者唱道,宁月和神使按着仪式的流程动了起来。她和神使一同从祭台的东西各自走向平台中心,证明两人被神明选择的光芒,随着步伐缓缓移动,最终两人面对面站定,金光也合在一道。
“授意起!”
猰貐低头,从列中走出,手上所端木案上放着一把嵌满宝石的短匕。径直走向神使后,他恭敬地弯身,将木案呈与额前,递向神使。
神使拿起短匕,微微用力,将里面的寒刃从珠光宝气的刀鞘中拔了出来。虽手持利刃,但神使的眉目依旧温柔,她看向宁月,轻声问。
“可准备好了?许是有些疼,但忍一忍,仪式过去,你就是真正的神使了。”
这是神使下给她最后一份饵。
宁月眉眼柔顺,将自己的手掌交予神使手中。
“一切听凭神使吩咐。”
神使深呼了一口气,她怕她太过兴奋会压制不住自己的手在颤抖。
万一将她之后的身体划花了就不好了。
那把短匕先是在神使的手掌掌心割出一道血痕,接着是宁月。
在鲜血滴落之际,神使摘下一瓣玉瓶中的仙花,将花瓣揉成汁,滴在两人割开的血肉,随即交叠在一处。
这就是化生的母蛊唤醒子蛊的最好时机,在宁月遭受到子蛊的噬心之痛后,这具躯体便再无抵抗之力。
果不其然,宁月刚刚还恬静的侧脸逐渐冒出冷汗,弯眉渐渐蹙起,看着确实陷入了莫大的痛楚之中。可为什么,她的颈边会攀上如蛛网般青黑色的脉络?
这是子蛊的功效?孟厌没有和她说过啊?
神使定了定心,刚想安慰自己,却感觉一直笼罩在身上的金光忽然湮灭。
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一直噤声不敢言语的百姓们因为再次出现的神迹而惊叫。
还是一缕金光,此时映照在遴选时的山壁之上。
却不是灵火模样,而是幻化为八字硕大神谕,每一个朝拜的百姓都清晰可见。
“神使失德,特遣神女。”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祭台上也出了差错。
刚刚还满心自得的神使忽然发出惨痛的叫声,只见两人贴合的手掌像是被一股怪力紧紧咬合,任凭神使怎么想要把手掌抽回,都纹丝不动。
在不断的扭曲挣扎之中,神使的金色面巾无意掉落,老妪一般的容颜瞬间吓呆了百姓。
“神罚!神使被神罚了!神谕说的是真的!”
“快拜见新的神女!让她不要怪罪!”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刚刚还被万人敬仰的女子刹那迎来了如弃鄙履一般的嫌恶目光。宁月默默起身,两人的手掌终于能分开,但也就是分开的那一刹那,她们一个成了万人膜拜的神,一个成了被唾弃的废人。
怎么会这样?颠倒的结果让神使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怔怔地看着面色沉静,对一切毫不意外的女子。恍惚间,宁月的脸与十几年前她差点死去的那一刻,见到的女子重合在一块。
便是那一日,她称之为,神明降世。
十五年前。
孟家山寨,山神祭祀仪式。
“寨主可真狠心,连儿媳都拿来当祭品了?”
“这算什么儿媳啊,不过就是从山寨外抢来的女人,反正也生不出个屁来。”
凶猛的雨水将山上的土路冲洗得泥泞湿滑,两个男人边说着话,边拉着昏迷中的女人左右各一个胳膊,勉力拖着往山寨最高处的祭祀台上走去。
“做这事儿,真不损阴德嘛?”
“你现在倒是怕了,你家媳妇几年都下不了崽你不怕?就是因为寨子里没有找不到人献祭,老寨主这才找的外边的人,你再动心思,就拿你家婆娘来替……”
“不说不说了,我还希望今年能抱上个大胖小子呢。”
“希望山神显灵吧,今年这人祭再不行,我们寨子可真要绝后了呀……”
这一日的雨下得格外大,阴云蔽日,天色晦暗不清。
可就是如此,祭祀台上也因为早早知道今日要举办的山神祭祀仪式,几乎整个寨子的壮年都穿着蓑衣在雨中静静等候。
当昏迷的女子终于出现在雨幕中,将祭祀台团团围起的男人们纷纷让开一条路来。
女子就这样带着一身的泥泞,被人无情地摆在了祭祀的台面上。
雨水冲刷着她的脸,露出一张明丽苍白的脸来。这女子之前也是镇子上大户人家的小姐,可自从被强抢到了这处山寨,一日加之一日逃不出去的恐惧和绝望将她少女的灵气一点点耗光,成了满身伤痛的妇人。
但这无人在意,随着幽幽吟唱,祭祀仪式开始了。
站在祭台之后的老寨主拿着一把柴刀缓缓走进女子的身旁。
旁边的寨民会意地,几人按住女子半边身体,另一边则由一人将女子的手臂展开。
寒光落下,血光四起,再强的迷药也抵不过这活生生的痛楚。女子惊叫着在祭祀平台上醒来,她剧烈挣扎着,抽搐着,几个男人差点按不住这样鲜活的一条生命,鲜血和雨水一起在祭台之上蔓延开,而老寨主平静地任由鲜血在脸上流落。
他缓了缓,又提刀,这一次被人按住的是女子右腿。
就这样,刀起,刀落。
在女子冲天的哀嚎中,女子被削去了四肢,被人装进一个深缸之中。人们拿着白色布带将缸围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将缸放入他们早就挖好的深坑之中。
已经痛疼到麻木的女子,最后一点意识听到了外面闷闷的祷告声。
“愿以此女为祭,敬献山神,望山神保佑我孟家寨不再被怪病缠身,得以传宗接代,香火永济。”
生不出孩子的她最终迎来的就是被献祭的宿命吗?
好不甘心呐,她原本应该有更好的生活的……
她明明已经能替家中打理生意,新开了几家铺子都小有盈利。她与那书院的教书先生也定下了婚期,她的父母不忍她受苦,还说这她嫁时要为她多多添置些嫁妆,好叫夫家绝不轻易看轻她……
而不是这样支离破碎地被埋在这处荒山,这些畜生的脚下。
“你们就这么祭神,也不怕最终招致的是厉鬼?”
“你什么人?山寨祭祀,休要冒犯!”
“呵,鬼神这一说,我还就喜欢冒犯了!”
那是一个分外清越的女声,比起那些畜生的声音明晰了万倍。
女子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是她所在的缸被人打碎,而她的躯干被一双温柔的手抱了出来。
“竟然还有气息,看来你真的不想死。”
雨水将女子的眼窝不断盛满,她已经没了四肢,可她还是想竭力看清那个救她的人。
直到前一刻,她还不信神。
因为自她被抢来的无数个日夜她就念过无数次每一位神佛的名讳,可没有一声回应。但现在,她不禁再一次乞求神明。
她只希望能看清她的脸,
看清是谁拉她出了这无间地狱。
那一刻,像是真的有神明听见了她卑微的请求。阴云豁然散去,雨色不再,一抹金色日光刺破云层,照亮了眼前的人。“神明”一身蓝色锦袍,穿得松垮,全然不似的仙人不染尘埃。只见“神明”拿着零散的四肢重新走向她,鲜血浸染着她,却又显得圣洁无比。
“我可以救你,但你回不到从前那般的身体也没关系吗?”
活着?她还能活着?
当然!能活着就够了!
没了四肢的女子拼命地眨眼,试图让“神明”理解。
“神明”轻轻一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盆被照料得很好的白花赤叶的奇花异草。
“这摩诃花我就这么一盆,你既然先用了,就要替我好好看照,以后我还要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