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苍和胡瓜的友情萌发于此,却因一场大火戛然而止。她是在晨间新闻上看到那场火灾的消息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她坐在昏黄的灯影下,看前面方方正正的长虹牌彩电里播报的本市新闻。“今天凌晨一时许,艺术学院家属院一号楼六层西户突发火灾,受火面积约为一百一十平米,屋内四人被发现时已无生命迹象。据初步调查显示,该起火灾的起火点位于该屋客厅西侧神龛处,起火原因为酥油斗烛引燃神龛及周围可燃物所致。”陈苍缓慢地吞下嘴里的面包,起身呆立了两分钟后,走到妈妈的房间,打开梳妆台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墨绿色缎面的首饰盒。
走出楼洞,灰青色的天空就在两人面前铺陈开来。
胡珈挣开陈苍的手走到一株榕树下,双脚内八字低头站着。他不是没被爸爸的学生带出来玩过,不过那次体验不是很好,那个男孩子带他下楼后就让胡珈自己玩儿运动器材,他则站在一旁,塞着耳机,偶尔瞄一眼小男孩有没有捣蛋。
所以对陈苍,他并没报太大希望,虽然刚才下楼的时候她将他的手牵得很紧。
远方响起闷雷声,胡珈吓得一颤,旋即便听到陈苍在身后喊他,“下雨不能站在树下。”
胡珈斜一眼天空,远处天边颜色很深,仿佛被一道浓墨泼洒,不带半点辅色,连下方的山峦都被抹去了轮廓。
他兀自嘴硬,“你怎么知道要下雨了。”
“鲤鱼跳龙门,田螺出水面,乌龟背冒汗。”
胡珈瞬间破功笑出声,“这里哪有田螺乌龟?”
“你过来看嘛。”
胡珈早就心痒了,转身朝陈苍走去,隔着一米,踮脚去瞟她手里拿着的那个亮蓝色的卡机。
“喏,”陈苍把机子递过去,“里面有田螺乌龟,还有螃蟹呢。你按下面那个按钮,就可以把圈儿套到竖针上,试试。”
陈苍递给胡珈的是那个年代很常见的水压套圈游戏机,背景上画着各种水生物,别说螃蟹田螺,连鲨鱼都有。
胡珈没见过这种简陋的玩具,他的玩具都是他妈妈朱丹丹在百货大楼里精挑细选的进口货。
不过那些做工精巧的托马斯火车头可不如这个好玩儿。在摁按钮摁得指肚都疼的时候,胡珈看了一眼身旁半弯着腰聚精会神和自己“对战”的陈苍, “嘿嘿”笑了几声。
“笑什么?”陈苍也扭头瞅他,一脸莫名,恰好这时头顶响起惊雷,把两人惊得同时一个战栗,回过神来对望,又同时咧嘴傻笑起来。
“姐姐,你以后可以叫我胡瓜,”胡珈笑起来的时候鼻头上有细细的褶皱,嘴唇嘟起露出洁白的乳牙,“爸爸妈妈和外婆都叫我胡瓜。”
***
陈苍和胡瓜的友情萌发于此,却因一场大火戛然而止。
她是在晨间新闻上看到那场火灾的消息的。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她坐在昏黄的灯影下,看前面方方正正的长虹牌彩电里播报的本市新闻。
“今天凌晨一时许,艺术学院家属院一号楼六层西户突发火灾,受火面积约为一百一十平米,屋内四人被发现时已无生命迹象。据初步调查显示,该起火灾的起火点位于该屋客厅西侧神龛处,起火原因为酥油斗烛引燃神龛及周围可燃物所致。”
陈苍缓慢地吞下嘴里的面包,起身呆立了两分钟后,走到妈妈的房间,打开梳妆台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墨绿色缎面的首饰盒。
她盯着它看了片刻,却始终没有勇气打开,于是把盒子重新塞回抽屉,慢慢走出房间。
她一直走到了院子里。雨很大,陈苍站在雨棚下,听雨水在头顶砸出巨大的轰鸣声,忽然觉得有些眩晕。
旁边的婆婆也走了出来,扭头看向陈苍,冲她点头笑了笑。陈苍避开那双眼,目光顺着婆婆身后的屋门溜进漆黑的房间里面。
一月前,那间屋子也起了一场火,虽然被即时扑灭了,但家具、墙皮却无一幸免,通通被一层难以褪去的黑灰覆盖。起火点最终被确定为屋门口的神龛。据判断,是风将放在旁边的黄表纸吹到了未灭的香烛上,最终引发了一场火灾。
后来有很多邻居去找街道办投诉,说婆tຊ婆常年不灭的神龛是个极大的安全隐患,要求街道办派人来处理此事。可是当工作人员来到婆婆家里,刚刚说明来意,就那被疯老太婆用一把生锈的菜刀驱出屋子。
陈苍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婆婆鬓发凌乱地站在门口,将手里的菜刀高高举起,低声用方言咒骂着,语速快得几乎没人能听得明白。
陈苍却听清楚了,因为,她经常听她自言自语叨念那几句话。
“要下地狱的,他们在下面等了我这么多年,一定着急了......地狱里的小鬼,会剜我的心挖我的眼,会把我剥皮分食......我......我害怕......”
一阵风斜扫过来,将冰冷的雨丝带进陈苍的领口。她打了个寒噤,目光一动,看到婆婆还在望着自己,两片嘴唇轻轻蠕动着,将那诅咒一个字一个字投射到她身上。
她逃也似地转身回房,用力关上屋门,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板一点点滑落到地上。
墙上时钟适时地“铛”的一响,陈苍身子一紧,竟将它听成琴音,于是抬头望向对面那架弹了六年的钢琴。
琴身光滑油亮,映出她僵白的脸,她如今俯趴在地上,就像一条一生都无法直立行走的虫豸。
琴面上接二连三浮现出四个人影,正是在昨晚那场火灾中逝去的几人:胡远航坐在琴凳上练琴,胡珈在外婆的监督下悻悻收拾着地上散落的玩具,而他的妈妈朱丹丹一边哼着歌,一边在胡家客厅的飘窗处插花。
这就是她常在胡家看到的景象,现在,他们虽然被大火毁灭殆尽,却化成一丛丛阴暗的影子,盘踞在她的心底。而她的余生,也在那一刻被过早地定格,因为她从那个疯癫的老太婆身上望穿了自己的一生,从而知道自己将永远无法从这些阴影中遁逃出去。
***
刘姐的声音从身后飘进陈苍的耳朵,“小陈组长,你还没走呀?”
陈苍含混嗯了一声,匆忙将手里的画塞进抽屉。她昏昏沉沉走出写字楼,看着街上的人流和璀璨的灯火,愈发觉得这热闹与自己突然荒芜下来的心境格格不入,仿佛两个世界。
如此行尸走肉般走过两站路,陈苍心头的慌乱渐渐落定。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在通讯录找出一个昔日琴友的电话,拨了过去。
两人先是闲话了些琐事,半路陈苍话锋一转,将话题带上正轨,“昨天我又梦到胡老师了,我想,以后我们还是要多去看看老师,毕竟他双亲早就过世了,家里又没别的兄弟姐妹,能扫墓的也就只有咱们几个了。”
“不是的,老师家虽然没人了,但师母有一个妹妹,对了,她儿子前几天还给我打电话来着。”
陈苍心头划过一个惊雷,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声线,“你们现在还有联系?”
“没见过面,不过他以前问过我一些和云暮相关的事情。你知道吗?他似乎怀疑那场火是云暮放的,太荒唐了是吧,怎么可能呢。上次他来电话也提到了云暮,还问了我学琴时有没有和云暮关系特别要好的人,嗯......那什么,我说了你,你不会介意吧?”
陈苍觉得背后发麻,许久,才轻声道出两字,“不会。”
挂了电话,陈苍才发现自己走入了赶车的人流中,她被一个人撞到了肩膀,挎包落在地上,里面的杂物散了一地。
那人连声说着对不起蹲下来帮她收拾,陈苍面色苍白地笑着摇头,淡淡道,“谁都会犯错,就像我,也差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不过好在还有机会弥补。”
那人被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惊到,慌张瞥了她一眼后,加快步速离开了。陈苍看着他的背影一笑,侧身走出人群,来到一张街边长椅上坐下,目光沉郁地望向前方如羊群一般步履匆匆的路人。
她曾经觉得大多数的一生都在被命运的鞭子驱赶,在早已划定好的路线上前行,他们甚至不知道最终的归宿在何处,就这么被推搡着逼迫着朝前走着,哪怕前面的风景远比来时路上的还要黯淡。
她也曾下定决心不能沦落成一只“羊”,心甘情愿接受命运的鞭挞,所以才用力从黑暗的泥沼中爬出,去看头顶的星光,去寻找自己的前路。
所以这一次,当命运又一次将一道沟坎放在陈苍面前的时候,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和往昔一样,因为她知道,如果不能努力跨过去,那么,她将葬身于碎石之中,变成后人鞋底的凡土。
陈苍拿出手机,翻到昨天打过来的一个号码,拨出去。
“云暮吗?我是陈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