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萌问:什么意思?你有男人了?正在追。沈寻嘴角弯起。一个震惊的表情在屏幕绽放。什么货色?容颜俊酷,八块腹肌,外冷内热。沈寻想了想,打下这几个字。一个“哇”的表情后,一行字又冒了出来:想想都激动,摸过没?还没,想。不过已经亲过了。她又补充——怎么办啊,打这行字的时候,感觉有一点得意呢。啥感觉?不满足,还要。李萌丢来一个小人被抽耳光的表情,表达她的讽刺。她又问:他是什么人啊?禁毒大队队长,叫程立。李萌过了一会儿才回复:搜了下,网上好像没照片,你有吗,发我看看。
“我没见过他,”沈寻关上卫生间的门走到客厅时,沙发上坐着的女人正在摇头重复,“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
她叫李娟,她口中的“他”,是她的丈夫,也就是之前在客栈里程立他们抓住的那个男人——冯贵平。
和局促的卫生间一样,客厅也很小,放了一张餐桌和沙发后,几乎就不剩什么落脚的地方了。
沈寻靠在餐桌旁,一边抱肩听程立他们询问,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
李娟扎了马尾,染了紫红色的头发,因为没有及时补染,头顶露出了一半黑发,发梢又是枯黄色,显得发质很差。她看起来也就是30岁不到,五官轮廓清秀,但皮肤粗糙泛黄。她穿了件黑白条纹的T恤,胸前印着英文单词,下身是紧身九分牛仔裤,脚上是露趾松糕凉鞋。看得出,她在尽力以自己认为时髦的打扮装点自己,只是衣物的质地着实廉价。
“你的口红很好看。”沈寻突然插了一句。
李娟一愣,下意识地擦了下嘴角。
“刚才借用你家卫生间,我看到了,”沈寻微笑地看着她,“我也有一支同样色号的,同个牌子。你那支才开封不久吧,看上去就用过一两次的样子。你用几十块的润肤露,却舍得用几百块的口红,女人对口红果然是没有抗拒力啊,他有没有夸你涂着好看?”
“他……”李娟的声音骤然止住,表情顿时变得僵硬,“他没见过。”
“我以为是你老公送你的礼物呢,那是自己买的?”沈寻笑道。
“嗯。”李娟机械地点了点头。
“这儿的商店应该没这个牌子吧。”
“我在网上买的。”李娟立刻补充。
“网购记录呢,给我们看下。”江北意识过来,马上追问。
“没了。”李娟摇头,“我经常会清空购物记录。”
“你以为我们查不出来?”江北不耐烦地蹙眉,“我警告你,你给我老实点。”
“你真可怜。”沈寻凝视面前的女人,目光清澈,却锋利。
“你什么意思?”李娟像被针扎了一下。
“女人嫁一个男人,不就是求个安稳幸福吗?”沈寻扬起嘴角,表情带着怜悯,“你看你,连用支口红都像做贼一样。当初他娶你的时候,是不是说过要让你过好日子?现在偶尔回来的时候,也还是会保证说让你相信他,以后一定会让你过要什么有什么的生活?”
“你真的相信他吗?比起缥缈的未来,你心里是不是更担心,他每次离开就再也回不来?”沈寻走近她,蹲下身,抬头望着这个开始有点颤抖的女人,“你知道吗?这一次,他们心里是这么想的。”
她抬手,指了指程立。
李娟像触电一样从沙发上直起身,眼神惊慌:“什么意思?贵平他出什么事了?”
程立看着她,没说话。江北他们也保持沉默。
这种沉默,顿时击溃了李娟。
她连嘴唇都开始颤抖起来:“他前晚偷偷回来了,今天早上六点多走的,有个人来家里找他。”
“什么人?”张子宁追问。
“我没看清楚,他向来不让我见那些人,”李娟嗫嚅着回答,像是在努力回想,“我从门缝里看到,那人个子并不高,说话口音有点怪。”
程立面色微沉:“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李娟忐忑地摇头,“我记得贵平有一次喝醉了酒说过,如果哪天他回不来了,让我记得去镇子东边的废砖厂看看,我公公在世的时候在厂里干活,那里还有个他留下来的小房间。”
离开冯贵平家,他们一行人立即赶往小镇东边的废砖厂。
雨势未减,砸在车顶,发出密密麻麻的闷响。
“谢谢。”沈寻正埋头看手机,听见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她知道他是在说刚才的事。
她抬头看向他刚毅的侧脸:“你打算怎么谢呢?”
“你想让我怎么谢?”他目视前方,语气平稳。
“也送我一支唇膏好了。”她笑。
“好,我让小美去买。”他答。
“不是亲力亲为,没诚意。”她不满意。
他掏出钱包递给她:“你现在网购,随便买几支,我的卡给你刷,我告诉你密码。”
沈寻呆住。
请原谅她这一刻的想入非非——他一定不知道,此举仿佛丈夫待妻子。
“程队真是豪爽,”她投降,“我只是和你开玩笑。”
他瞅了她一眼,放下钱包,按下车窗点烟。
“我不是,”他淡声说,“那先欠着吧。”
烟草味夹杂着雨后的泥土气息漫进了车内,沈寻靠在椅子上,透过天窗遥望天上的流云。右边那一朵的轮廓,竟与他的侧脸好像。
“程队,应该过了这个路口就是砖厂了。”对讲机里,传来江北的声音。
沈寻望向前方的三岔路口,这里倒像是没下过雨,江北他们的车一加速,就扬起一阵尘土。
灰尘散去,对面驶来一辆黑色轿车,车速不急不慢。
两车交错时,程立下意识地瞥向左边,眸色却是一沉,几乎同一时间,他踩下了刹车,车身打了个转,接着油门一轰,朝那辆黑车就追了过去。
沈寻抓住把手,刚稳住身体,就听到他低沉冷静的声音在命令:“你们去厂里,我跟那辆车。”
“那车里的人有问题?”沈寻一出口就暗骂自己蠢,没问题他怎么会追呢?
“坐稳了。”程立没有回答她,只是简短吩咐。
沈寻没再说话,抓紧了把手,盯着前方那辆车。
大概是察觉了自己被盯上,那辆车越开越快。
这样的反应也让程立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他猛踩油门,死死咬住对方。
沈寻忍不住看向他,在这紧张的当口,他的表情却格外沉静,仿佛潜伏的黑豹,盯着自己的猎物,耐心且坚定。
“趴下!”伴着一声暴喝,她的脑袋被一只大掌猛然压下,车身一晃,她的额头撞上了中控台。
疼痛在身体里绽放,她咬住牙没吭声。
“有没有事?”程立一手仍压着她,“趴着别动,对方有枪。”
他感觉到掌下她的身体顿时绷紧。
是跟,还是放弃?程立望着前方那辆疾驰的车,心绪翻涌。带着她,他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可要是不跟,也许就错过一条重要线索。
“我没事,你不用管我,”轻柔的声音传来,“程队,你就当我不存在。你一个人会怎么做,那就怎么做。”
“你专心开车,我自己可以。”沈寻推了推他的手臂。
“谢谢。”她头顶的力量卸了去,随之而来的,是他清冷的声音,“小美,我们离下一个镇子还有30公里,需要当地警力配合设置路障,车牌号景M2GK57,黑色大众速腾。”
沈寻埋着头,试图用深呼吸减缓不适感。视线所及之处,是他修长的双腿,因为坐姿,勾勒出男性化的健壮线条。疾驰中风更大了,掠过她的背脊,凉飕飕的。她想,气流应该是从挡风玻璃上的弹孔灌进来的。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冲撞,一下又一下,几近失控。
疼痛与恐惧感交织,但让她真正害怕的,竟不是自己身处险境,而是,她对身旁这个男人的担心……担心独自面对枪口的他。
在此刻,原本盘旋在心头的模糊感觉才变得足够清晰,如果,担心一个人多过于自己,是不是一种沦陷?如果,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就有沦陷的感觉,是不是一种危险?
汗水自额前无声淌落,风声掩住了她轻微却忐忑的叹息。
又是两声枪响。
黑车里的人显然在拉锯战中失去了耐心,迫切想甩掉紧咬不放的追兵。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黑眸危险地眯起,程立举起左臂,瞄准对方的后车轮,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一记沉闷的爆响后,前方的汽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歪歪斜斜地冲出了山道,撞进了一旁的树林里。
程立停了车,沈寻已经坐直了身体,迎上他的视线:“我跟你一起。”
他点了点头。
荒郊野外,他确实也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车里。
将沈寻护在身后,程立小心翼翼地接近撞停在树下的那辆黑车。一步、两步……风似乎在瞬间静止了,茂密的树林,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脊背一凉,腥风血雨中磨炼出来的警觉让他猛地止住了脚步。
“怎么……”沈寻的询问尚未出口,就被一个悍然的怀抱压倒在地,轰然一声巨响,伴随热浪,扑向了他们。
耳朵里嗡嗡作响,意识回笼的那刻,她看向近在咫尺的俊颜,和那双紧闭的眼,恐惧顿时涌上了喉头:“程队!”
沈寻伸出右手,用力推了推他沉重的双肩,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程立!程立!”
“我没事,”低哑的声音传来,他睁开眼,深潭般的黑眸里映出她泪湿的脸庞,“哭什么?”
她怔住,情不自禁地抬手,抚上了他的眉眼。
程立看着她破涕为笑的样子,侧首不动声色地躲过她的触摸,未再多言,只是撑起双臂迅速退开身,警觉的目光再度巡视树林。
沈寻看见那辆车已经炸成了空架子,若不是程立反应够快,他们早就葬身于这个陷阱。
“可以走了吗?”程立问了一句,视线却仍落在前方。
“可以。”沈寻站起身,走了两步,突然眼前一黑,又摔倒在地。
她心里暗咒了一声,挣扎着要站起来,程立却已经冲到她面前,黑眸扫视她周身:“怎么回事?”
“没……”
她的外套突然被拉了下来,黑色卫衣左臂上那一摊漫开的血迹再也无法掩藏。
程立眸色一沉,撩起她的袖子,原本雪白的手臂上血色猩红——目光上移,他看见她满额的汗水。
在他迫人的视线里,沈寻再也支撑不住,陷入深沉的黑暗里。
临近黄昏,小镇卫生院也变得安静下来。窗外的天光渐暗,只剩下病房里的日光灯发出灰白色的光亮,照得床上那张小脸越发苍白。
程立倚在窗前,习惯性地掏出打火机,烟刚放到嘴边,才意识到地方不合适,又把东西都放回口袋里,心里也升腾起一阵烦躁。
在车里时,他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以为她是害怕,原来是因为疼的,子弹擦伤,伤口还不浅。
那种灼伤的痛,连个男人都未必忍得住,而她却忍了一路,连轻柔的声音都骗过了他。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女人。
以前叶雪虽然是受过职业训练的女警,但一直喜欢和他撒娇,他也觉得那样的撒娇让他很受用,而眼前这个倔强的女人,却让他有点困惑。
——程队,你就当我不存在。你一个人会怎么做,那就怎么做。我自己可以。
在车里,她说过的话又浮上了心头。
此刻,望着她苍白的容颜,他觉得胸口有种不适感,却又说不清是为什么。
“妈妈。”一声脆弱的呢喃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走到床前,看到她眉心紧蹙,仿佛陷入了不安的梦魇。
“不要丢下我……”原本埋在薄毯中的手抬起,想要抓住什么,颓然落下的那刻,他不假思索地伸手,雪白的柔荑落入他的大掌之中。那一霎的触感,细腻得不可思议。
即使有他作缓冲,手臂的疼痛还是惊醒了她。在她睁开眼之前,他迅速收回手,微微退开身。
蒙眬的视线中,高大的身影渐渐清晰。沈寻望着伫立在床前的男人,迎上那双深沉如墨的黑眸,一时间,竟觉得心魂震动。
他就站在那里,保持着一个沉默守候的姿势。而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被人守候了。
“为什么隐瞒伤势?就这么强撑着?”他开口,依然是极具压迫感的语气。
“不想让你分心。”她嗓子微哑。
“你知不知道,时间拖久了,要是感染,你这只胳膊都会废掉?”他的视线牢牢地锁住她。
沈寻愣了一下:“我没想那么多。”
她右手撑床,想要坐直,程立走近了一步,伸出手扶起了她。
四目相对间,他出声:“那么,你想的是什么?”
沈寻胸口一窒。
深吸了一口气,她微微一笑:“我想的是,你在乎的事情。”
“我在乎什么,和你有关系吗?”他起身,声音清冷。
沈寻缓缓抬起头,水眸清亮:“有。”
程立与她对视数秒,就移开了视线,未再言语。
他隐隐地觉得,彼此的对话已经到了一个他无法控制的地步。
瞅见他的反应,沈寻扬起嘴角。箭已离弦,她不打算回头,也无法回头。
“程队,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好像——好像有点在乎你,所以在乎你所在乎的。”轻柔的声音,却挟着危险的力量。
箭中靶心。
那双深沉的眼眸,瞬间起了风浪,却又立即被压下。
但是,她瞧见了。
静默之中,他欺身向前,如刀的目光掠过她的脸。
“我做了什么,令您这么上心?”他刻意加重了“您”字,语气带着点嘲弄,慵懒的嗓音却又透着一股具有压迫力的性感。
“程队,我的职业本能告诉我,当我的受访者对我的问题产生抵触时,就会用反问来掩饰自己的不安。”沈寻迎着他的视线,不闪不躲,嘴角还浮起一丝轻浅的笑,“你常年做审讯,大概也有这样的体会。”
“你现在也是在避而不答。”他利落出声。
“我答啊,谁说我不答?”她笑得柔媚,看到他的眼眸里,映着小小的自己。
仿佛一场暗战,他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大好机会。
她突然起身,吻住了他的薄唇。如鱼得水,肆意游荡,虽然只是数秒。
刹那间,如过电般,心旌摇荡。
他浑身一僵,箍住她的双肩,迅速退开身。
“比起言语,我更喜欢用行动来表达,”沈寻瞅着他阴沉的脸色,笑意盈盈,“程队,你逃得很快。”
“表达什么?你爱心泛滥?”程立冷冷地看着她,表情越发难看。
“随你怎么想,”沈寻耸肩,声音可怜兮兮的,“程队,你弄疼我了。”
他松开对她的钳制,眉心紧蹙:“好好躺着,别胡闹。”
“程队,你有没有打算找一个女朋友?”她撩得兴起。
“没打算,”他一口回绝,漆黑的眸里没有一丝温度,“即使有,也不该是你。”
“不见得哦,”沈寻挑眉,“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我打算追你。”
“你最好也有心理准备,”他缓缓出声,“别哭着回去。”
言罢,他转身离开,拒绝再和她交流。
沈寻瞅着他出门的背影,笑意更深了。
看这块冰山奓毛,感觉好爽。
程立站在卫生院门口的路灯下,点了一支烟。
天边最后一丝光线渐渐淡去,一切沉入紫蓝色的夜幕里。
晚风拂面,就像方才那一吻,温柔、挑逗。
那种柔嫩、清晰的触感,仿佛还留在唇边。
他狠狠地吐了口烟,心里一阵郁闷,活到34岁,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强吻了。
简直奇耻大辱。
真是个麻烦,明明正事儿都忙不过来。
打开手机,微信上是江北发来的照片,一个男人躺在一片血泊里,是冯贵平,在砖厂废弃的屋子里,他身中五刀,最致命的一刀,直接封喉,其余四刀,分别在四肢腕部。
这是一种惩罚的方式。凶手的手段狠辣利落。
从冯贵平的死亡时间和厂里留下的胎痕来看,凶手和那辆黑色速腾脱不了干系。从一路追随到险些中炸弹埋伏,他也见识到对方行事的老练和凶残。
眼下,增援的警力正在搜山。只是地势险峻,树林茂密,加上临近边境,很难说就一定能抓到人。
想到这里,他面色沉了几分,将烟头用力摁灭在一旁的垃圾桶上。
转过身,却看见沈寻也站在路灯下,静静地望着他。浅黄色的灯光下,小脸俏生生的,因为苍白带着点娇弱气。
他一时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看她葫芦里又卖什么药。
她慢吞吞地朝他踱过来:“程队,我OK了,不用再休息,咱们出发吧。”
“瞧你能耐的,要不要我给你发把枪,你跟我去抓人?”他睨着她,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语气凉薄。
“我觉得你应该对我友好一点。”沈寻有点郁闷地抗议。
“我都被你‘猥亵’了,你让我怎么对你友好?”他轻嗤。
“猥亵这词严重了,‘甜蜜的偷袭’可能更准确。”沈寻微笑,仰头看着他坚毅的下巴,那里长出了些胡楂儿,显得格外性感。
“不愧是文字工作者,上头派你过来是负责讲笑话的吧。”
沈寻语塞。
真是的,那么好看的嘴巴,亲起来也合适,偏偏说话这么毒。
“一会儿子宁他们会来接你,”低沉的声音在夜风里扬起,“这里医疗条件一般,你还是尽快回到景清市里好好处理下伤口,休养下。”
“那你呢,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沈寻连忙问。
他摇摇头,眸光深沉:“我还有事。”
“我可以留……”
“不可以。”未等她讲完,他利落回绝。
“腿长在我自己身上。”她有点不甘心。
他往前迈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彻底覆盖住了她,带着绝对的压迫力。
“你最好听话,”他俯首瞅着她,嘴角轻扬,“别逼我把你绑车上。”
沈寻闻言瞪向他,见他神色冷沉,心知他是认真的,于是眨了眨眼,不再吭声。她退开两步,有一下没一下地踩地上自己的影子,裹着纱布的胳膊跟着晃荡,一副可怜样。
程立站在一旁瞧着,突然觉得有点碍眼:“你上去等。”
“不用。”她索性往地上一蹲,开始玩手机。
沈寻刚点开挂着红点的微信,就感觉脖子后一紧,被拎了起来。
“你自己上去,还是我扛你上去?”低沉动听的声音,偏偏是用来威胁。
沈寻挣扎,想要躲开他的钳制,却一头撞进他怀里,坚硬的胸膛,撞得她鼻子一阵酸痛,可痛楚里又混了点清淡的香水味,像是松木混了皮革香,好闻得很,叫人想流连。
长臂一伸,程立像拎小鸡一样把她从自己胸口拉开。他真是服了她,不放弃任何揩油的机会。
一折腾,碰到了胳膊上的伤处,沈寻疼得一咧嘴,顿时消停下来。程立的手还搭在她后颈上,刚要收回来,却又觉得掌心发热,他顺手摸了下她额头,眉间微蹙:“你好像在发烧。”
结果不是好像,是真发烧了。值班医生过来一量体温,38.5℃,命令沈寻立刻躺下休息。
沈寻也不敢再添乱,乖乖躺回床上,然后瞅见程立拿起电话:“你什么时候到?”
她估计他问的应该是张子宁,语气里带着点隐忍,大概是烦了她,希望有人来换掉他。
想到这儿,她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埋首在被子里,闭上了眼。
“你饿不饿?”半晌,她听到他问。
她又睁开眼,摇摇头,瞅着他仍握着手机,便问:“子宁什么时候来?”
“大概还要半小时,”程立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抱肩看着她,“你可以睡一会儿。”
“睡不着。”
沈寻看到他肩膀上沾了一片灰,大概是爆炸时为了护住她沾上的,忽然间,好想伸手替他拍掉。
“他们找到冯贵平了吗?”她问。
“找到了,就在老砖厂,”他抬眼望向她,“被人杀了。”
沈寻怔住。
她想起自己今天同李娟说的话,竟是一语成谶。这一次她的丈夫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人的一生,有时何其脆弱短暂。”她轻轻叹息。
程立没说话,但看着她的眼眸里,仿佛瞬间起了寒气,像是冬日里冰封的湖。
“对不起。”她意识到自己踩中了他的隐痛,于是局促地道歉。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的语气平淡,“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什么?”
“死亡与分离。”
“那为什么还要坚持?”
“为了更多的‘活着’和相聚。”
他整个人浸在昏暗的灯光里,脸上带着淡淡的倦色,低垂的眼睫也敛住了平日锋利的光芒,可沈寻却觉得,眼前这画面,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她摸出手机,把方才的对话记录下来。
“你见过那么多故事,很多并不美好,可曾对人生失望?”低沉的嗓音突然扬起。
她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你看过我写的报道?”
“你可以理解为那是一种对你的调查。”他抬眼看着她,平静地答。
沈寻突然觉得有些窘迫,仿佛年少时被别人偷看了日记。
“也许只有见到了人性的最坏处,才能真正懂得为什么要好好活着,努力去做对别人、对这个世界有益的事情。”她想了一下,缓缓出声。
“他人的故事,要感同身受其实是很难的。”
“我想我能体会。15岁的时候,我遇到非常糟糕的事,后来我同自己说,天底下不快乐的人那么多,不缺我一个。即使有第三次世界大战,也不能把我摧毁。”
“所以你把伤疤换成了刺青。”
“谁不曾受伤呢,”她看着他,双颊因为发烧有点微红,一双眼睛却格外水灵,“总会结疤的,执着于伤口,反而不利于复原。”
程立嘴角露出一丝轻浅的笑,没有说话。
她这样年轻,又怎会懂得什么是念念不忘。
张子宁进病房的时候,瞅见程立半靠在椅子上,一手撑着下颚,眉眼低垂,不知想着什么。他对面的床上,容貌娇俏的女子悄然沉睡。
室内灯光微弱,淡淡地笼着一切,显得格外静谧。
不知怎么,他觉得自己的到来有点突兀,好像打破了一幅安宁的画面。
程立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才缓缓坐直了身体,看了看表。
“怎么这么久?”他的声音很轻,微哑。
“路被山洪冲坏了,耽搁了点时间。”张子宁也不由得压低了嗓音。
程立点点头,站起身:“那你看着,我走了。”
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她还没吃东西,等她醒了,你去买点。”
张子宁一愣。
好诡异。老大怎么突然有点暖男画风。
“三哥,我也没吃呢。”他嘿嘿一笑。
“那我给你去买?”黑眸瞅向他,平静无波。
张子宁心里突然一哆嗦:“不用了不用了,您先忙。我刚才带了点水果上来。”
他举了举手里的塑料袋:“您要不要来点?”
程立从袋子里拿了个苹果出来,接着往外走。
“程立……”一声轻吟在他身后响起。
“三哥,她在叫你?”
“说梦话呢。”程立扔出一句,高大挺拔的身影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回头,接着消失在门口。
沈寻昏睡到半夜,觉得喉咙像火烧一样,忍不住干咳了几声。
床畔有人递了一杯水,她接过来喝了几口,顿时舒服了不少。
“谢谢,”一抬头,她顿时愣住,“怎么是你?”
“就是我啊,”张子宁挠挠头,“三哥有事先走了。”
“哦。”沈寻低头轻应了一声,她想起来了,程立说张子宁回来替他,只是心里不免泛起一丝失落。
“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他去哪儿了?”她忍不住问。
“搜查人员发现了点线索,他亲自过去跟了,”张子宁指了指桌上一个饭盒,“你饿不饿,三哥说你还没吃过东西,让我等你醒了买点。我看你一直在睡,就趁附近餐厅没打烊前买了点粥,这会儿可能有点凉了,我去给你热下。”
沈寻感觉自己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扬了起来:“他叮嘱的?”
“嗯,你也觉得意外吧?这么温情都不像他的风格,”张子宁挑眉,站起身拿了饭盒,“不过他人其实很好的,你不要被他的冷酷外表吓到。”
“我没有,”沈寻微笑,“我还挺喜欢他的。”
张子宁手里的饭盒差点掉地上。
“寻姐?”他瞪大眼,“你说的,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你想的是什么意思?”沈寻望着他,语气轻柔。
“我想的……”张子宁激动得都快结巴了,“你……你不会是看上我们老大了吧?”
“为什么不会?”沈寻捧着杯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
“这可就麻烦了,”张子宁又挠了几下头,“挺麻烦的。”
“别挠了,再挠这粥我不喝了,”沈寻看着他,眯起美眸,“说给我听听,麻烦在哪儿?”
张子宁索性放下饭盒,又坐了下来,表情为难:“三哥心里有人。”
“他那位牺牲的前女友啊。”沈寻轻叹。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张子宁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惊骇,“三哥跟你说的?他从来不主动和别人提这个。”
“我猜的,”沈寻耸肩,“种种蛛丝马迹已能推测。也谢谢你刚才证实了。”
“三哥当初到这儿来,也是为了叶雪,”张子宁叹气,“听说三哥家生意做得挺大的,他又是长辈们最疼的老幺,家里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过来,他差点因此和家里闹翻。”
叶雪。
沈寻在心底暗念这两个字。普普通通的名字,却是他心尖上的那个人,他心底的隐痛。
血雨腥风里奋勇来去的狠绝和冷酷,根源却是一份柔情。原来竟是这样啊,放着家业不管,非要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明明这种苦差事,十年也换不来他腕上一块表,随时还可能会送命。
一时间,辛酸、苦涩、甜蜜、嫉妒……无数滋味一起涌上心头。她抬手摸了摸后颈,仿佛他掌心的温度还在。
她知道,对他,她起了贪念。
沈寻边喝粥,边点开未读微信。
最上面的来自李萌,是她的闺密,也是同事,只是她在采编部,李萌在广告部。此女人如其名,是童颜大长腿的萌妹子,惯以天真无害、娇声嫩气的外在惑人,实际四大出身,账算得精,无比腹黑,年年蝉联销售榜第一。
快回来,没有你的京城尤其寂寞。
沈寻忍不住一笑,在她发来的一张卡通人搔首弄姿的表情下回复:我有大事要做。
奖杯拿再多也只能摆家里看,不如找个男人。李萌迅速回了过来。
嗯,正在践行。
屏幕里冒出一堆问号。
李萌问:什么意思?你有男人了?
正在追。沈寻嘴角弯起。
一个震惊的表情在屏幕绽放。
什么货色?
容颜俊酷,八块腹肌,外冷内热。沈寻想了想,打下这几个字。
一个“哇”的表情后,一行字又冒了出来:想想都激动,摸过没?
还没,想。
不过已经亲过了。她又补充——怎么办啊,打这行字的时候,感觉有一点得意呢。
啥感觉?
不满足,还要。
李萌丢来一个小人被抽耳光的表情,表达她的讽刺。
她又问:他是什么人啊?
禁毒大队队长,叫程立。
李萌过了一会儿才回复:搜了下,网上好像没照片,你有吗,发我看看。
没有。沈寻一边回,一边想着是该找机会偷拍几张他的照片,也方便日常意淫。
这时候,手机显示电量不足。
“你带充电宝没?”她问张子宁,看到后者点了点头。
我去下洗手间,等会儿聊。她跟李萌说了一句,下床把手机搁在床头柜上出了门。
张子宁从背包里翻出了充电宝,走到床边,刚拿起沈寻的手机充上,一行小字蹦上了屏幕。
某萌:你亲了程队,打算何时上他?
他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掉到地上。
下一秒,他放下手机,迅速坐回原位,心扑通扑通直跳。
这也太劲爆了!
看见沈寻回来,他表情尽力保持平静,脑子里却像放烟花一样,不断冒出那几个字——亲了程队,何时上他。
沈寻拿起手机,瞧了一眼新消息,弯起嘴角,笑意里掺着一丝羞涩。
张子宁看到她这表情,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行,他决定把这个炸弹分享给别人,否则他独自苦苦扛着,简直要爆炸。
小美,我跟你说,老大和寻姐亲过了。他激动地打下一行字,发出,再捂住手机,等待小美的反应。
“你怎么了,脸有点红?”沈寻狐疑地看着他。
“没事,”张子宁清了清嗓子,“好像有点,嗯,热。”
“哦,你要不要开窗?”沈寻的话音刚落,张子宁的手机就振动起来。
他迅速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着王小美的名字——她这也太激动了吧,居然马上打电话过来。
他刚接起,那头声音就炸过来:“张子宁,你个猪,你发群里了!还是局群!局群!”
他一怔,随即脸色刷白,迅速摁掉电话打开微信,看到在全局的群里,他刚才打下的那行字醒目地显示在最下方。
那一霎间,他的心脏差点停止,手指颤抖着点了撤回,一下,没点上,再一下。
看到那条信息消失,他几乎要泪流满面。
完蛋了。按他们这一行的作息,这个点大家应该都还醒着,没人回复,估计要么还在消化信息,要么就是假装不回复。
程队……他捂住头,简直想哀号——要是他也看到了呢?
手机突然开始连着振动,是八卦的人们纷纷开始私下找他确认。
“你真没事?”沈寻看着他,有点困惑——这大半夜的,他怎么露出这么悲愤、辛酸、苦涩的表情?被劈腿了?不至于吧,这家伙看着就像个单身处男。那就是所爱被夺?
同样的时间,靠近边境的一幢村屋里。
程立结束和身边人的交谈,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他点开局里的微信群,看到张子宁撤回一条信息的显示。
他没在意,搁了手机,继续看地图。
夜沉如水。连绵的远山,仿佛天幕上的黑色剪影,近处的林子,氤氲着淡薄的烟雾。半夜的山寨陷入了沉睡,只剩几家星星灯火,一切安静得几乎可怕。
“那片区域,你们以前没进去过?”程立点了点地图上画出的一处,问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倪华。
“没有,那是竜林,这个寨子里过世的人也都葬在那里,一般情况下,外村寨的人不会进竜林。老一辈人说,如果外人进了,会触乱那里的亡魂,给寨子招来天灾人祸。”倪华答,“而且,这片竜林有块沼泽地,过去吞了不少人。所以几乎没什么外人进去。像我们这些外村寨的警察,也会有些忌讳。”
“哦,”程立淡淡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你早点休息吧,今天辛苦了。”
“应该的,程队客气了,你也早点睡。”倪华也站起来同他道别。
程立跟着他出了屋,倚着门点了一支烟。
竜林是寨神居住的地方,也是先人亡魂居住的墓地。寨子里的人将人看作肉体和灵魂的结合体,相信肉体会灭亡,而灵魂永远存活。
很多年前,叶雪和他说过这些。她是云南本地人,虽然是汉族,却对本地传统文化很有兴趣,时不时就会跟他说一些,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渐渐也记下了不少。
如果,灵魂真的能够存活,那么,这几年她又在哪里?
他抬头望向夜空,雨过天晴后,漫天星光闪烁。
对这些亘古星辰而言,人间的悲欢,实在渺小得微不足道。可有多少人,囿于过往,茫然于未来,困在时间的泥潭里,苦苦挣扎。
烟抽完时,手机传来振动。
是条微信,来自沈寻,她的微信名是Lost n found(失与得)。
他点开,几行英文字跳了出来——
Stars should not be seen alone.
That's why there are so many.
Two people should stand together and look at them.
One person alone will surely miss the good ones.
天上繁星点点,
不应独自欣赏。
应当比肩一起仰望。
倘若独自一人,必会错过美好。
——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的诗句,被她借题发挥。
他摁灭屏幕,冷峻的脸庞又陷落在阴影里。
这丫头的心思已经再明显不过。可是,她又是何必呢。
为什么不向着更光明的地方去呢。他早已身在黑暗,一身血腥与罪孽。
他摸了摸烟盒,又抽出一根,放到嘴边。只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隐约缠绕着,感觉不痛快,最后酿成一声微微的叹息。
这世上,谁又为谁所累,谁又欠着谁。
沈寻埋在枕间,盯着手机等了十分钟,还是没收到回复。
她发过去的那条信息下面,一直只是她自己的输入框。
第十一分钟,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冲动了。
发这条信息,主要是刷朋友圈时被触动到了。二十分钟前,她看到一个心理医生朋友发——存在感的体现,是基于他人对你的心理认知。这种认知的建立,需要持续、规律地进行信息传递,这种信息可以是多种方式的,包括文字、声音、动作等。
事实证明,她对他刷存在感的尝试失败了。
她发过去的句子,出自奥古斯丁·巴勒斯。此人有本著作叫《深度郁闷》。这四个字形容她此刻的心情真是再贴切不过。
正要放弃,眼前突然闪过什么,她又赶紧举起手机。聊天页顶上,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
她激动得差点叫出声。
“早点睡。”
简短、轻淡的三个字。完完全全他的风格。
她纠结了半天,发出一个小人“嗯嗯”点头的表情。
发出去那刻,她就后悔了——“嗯”完不就没法和他继续聊了吗!啊,好蠢!
她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你还没睡吗?
“对方正在输入”之后,她看到屏幕上跳出一句:我睡着了。
什么意思?沈寻一脸蒙,感觉刚发过烧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睡着了却在和她说话?等等……他好像,是在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