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胤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道:“再好看的裙子,也比不上品性高洁来得重要,不论是做人还是做神,我认为最紧要的,还是要行得端坐……”然而话未说完,一股磅礴的神力自身后而来,像一只巨大的手掌,将他攥紧,以风雷之势将他扯到了别处,再落地站稳之时,眼前就是那张殊色绝代的脸了。寅月伸手将他的脸颊掐住扳正,奇道:“我在问你,我的裙子好不好看,你说那些不相干的话干什么?”李时胤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她身上。
李时胤将乔其蕴所述之事,一一告诉了寅月。
彼时,她正在莲池畔喂胖锦鲤,撒下一把鱼食后,轻轻笑了一声,“本来还说去一趟乱葬岗呢,尸体都消失了,看来倒是不必了。”
池中的莲花开得高出了水面,一蓬挨着一蓬,她两只嫩白的足浸在池水里,一红一白的锦鲤就在她脚边穿梭嬉戏。
当朝风气虽比前朝更开化,但也没有开化到女郎可以随意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出足部的程度,更何况还有郎子在一旁?
寻常情况下,郎子不小心瞧见了女郎的足部,都是要被招为郎婿的。她这是又存了什么心思?
打的什么主意?
李时胤站得老远,背挺得笔直,目光落在远处,正义凛然道:“是吗?”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寅月指间把玩着纨扇,百无聊赖地转着冰纨扇上坠着的绿丝绦,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心不在焉道:“今日我这个裙子如何?”
李时胤竖起耳朵来,裙子?
他一下明白过来,心中冷笑,这不就是巧立名目勾着他过去看呢吗?其用心可谓是昭然若揭了。
她对他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李时胤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道:“再好看的裙子,也比不上品性高洁来得重要,不论是做人还是做神,我认为最紧要的,还是要行得端坐……”
然而话未说完,一股磅礴的神力自身后而来,像一只巨大的手掌,将他攥紧,以风雷之势将他扯到了别处,再落地站稳之时,眼前就是那张殊色绝代的脸了。
寅月伸手将他的脸颊掐住扳正,奇道:“我在问你,我的裙子好不好看,你说那些不相干的话干什么?”
李时胤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她身上。
今日她身上这一袭层层叠叠不知名目的纱衣,看起来轻而贵重,但却是凡间俗物,素雅得很,并非什么没有见过的神物,臂弯间那水胭脂色的帔帛倒是浓烈,整个打扮相得益彰,是极好看的。
不知道又在搞什么鬼,他故意不去看那双浸在水里的足,神色冷淡。
李时胤只冷冷吐出两个字:“一般。”
那股震荡的神力收敛下来,她垂眼检视自己的装扮,语气微微有些失望,又像是不解,“卿乙送我的,她说长安城的小娘子时下流行这个打扮,我还觉得这么搭配好看呢,怎么又一般了……”
李时胤琢磨了半晌,莫不是真的只是叫他看裙子?
正午的阳光就落在莲花荡上,落在停歇于荷叶的蜻蜓上,也落在她的足上、她的发间。他看过去,一时间,只觉万物都耀眼起来。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低怅,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别的。
“得去一趟象村。”寅月仰起脸来,日光炽烈,她微微眯起了眼。
她的瞳孔被阳光照得格外清透莹亮,白皙的皮肤上也流淌着碎金般的色泽,像个没有任何心事的澄澈少女,毫无攻击性,毫无防备心,让人不自主想答应她任何事。
李时胤别过脑袋,胡乱点点头。
很难形容这一刻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很奇怪。
自小到大,李时胤是个十分专注的人。父母惨死后,他进入衍门刻苦修行,寒冬酷暑,一日不曾懈怠。
回到俗家之后,又担起了替妹妹治病的重任,天天寻找,从不懈怠。还有父母之仇镂心刻骨,铭记五内。
如今这些事情虽然解决了,可也还要寻找善果,引织魂引现世,替自己续命。
所以,他从来没有余裕去关心旁的事情,这些旁的事情就包括男女之事。可在这一刻,他猝然发现,自己竟没来由地绮思翩跹,想入非非。
真是荒唐。
他见过这妖女毫不手软地杀妖,见过她突然生出血腥妖瞳,见过她恃强凌弱轻薄自己,也见过她站在窗下无比孤独的样子……
可在这一刻,她竟然又很矛盾地显得无害且澄澈,令他咀嚼出一丝复杂难辨的况味。自小他以为,女郎不过那几种模样,是壮是瘦无论是谁他都不会多看一眼,偏偏她就这么特殊,让他觉得非常不顺眼,又很顺眼。
总而言之,此女实在是矛盾又和谐,怪叫人不知道如何看待她。譬如此刻,他本以为她又要使出什么花样,没成想她竟是货真价实地在叫他看衣裳。
李时胤低头看过去,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水,一双玉足精致胜雪……他回过神来,十分惊恐,怎么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寅月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莫名其妙问:“你是聋了吗?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句没听进去是吧?”
“莫名其妙。”
当暮鸦驮着夕阳滑下山头,夏日的燥热也被晚风吹散了开去,整个院子里溢满莲香。
寅月和李时胤骑着威风凛凛的神兽狻猊,径直奔向了象村。
风声猎猎,眼前的景致快若流水般逝去,他侧目看了她一眼,夕阳为她周身镀了一层金边,毛茸茸的。
不多时,狻猊御风的速度慢了下来,下方是密不透风的森林,黑压压的。其间山脉高耸起伏,高大的树木浑然一体,一棵挨着一棵,连成一片,一点空隙也不留。
飞过一段崎岖山道,隐隐望见黑压压的森林尽头,有一簇火光高亮着。待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是炊烟和篝火。
很快,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片繁茂的花林深处,有一弯月牙形的湖泊落在腹地之中,像水晶一般剔透。数十座小小的木屋倚湖而建,袅袅炊烟向天而去。
狻猊缓缓下落,风声渐收,这就是象村了。
寅月极目远眺,这片原始森林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猎户,他们因地制宜,依山而猎。本来是活得极滋润的。
“上神,到了。”金眼狻猊道。
“在此处候着。”
寅月随手布下一道烟雾,两头狻猊立时乐不可支地晃着脑袋去吞。
二人刚打算推开荆棘篱笆往里走,背后骤然响起一道银铃般的女声:“二位远道而来,可是要找什么人?”
寅月与李时胤停住脚步侧身去看,却见一名头戴毡帽,腰上围着网兜,手上执着一只白皂鹰的妙龄少女正立在远处静静看着二人。
那只白皂鹰目光锐利似利刃,紧紧地盯着二人。
原来是猎人。
“正是。”李时胤道,“在下姓李,双名时胤,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小蛙,”那毡帽女郎轻盈地蹦了过来,“郎君要找什么人?”
“象村近期可有猎户失踪?”寅月盯着她看。
小蛙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沉吟片刻道:“有的。”
“我二人此行正是来找他们的。”李时胤接话。
“你们是什么人?”小蛙狐疑。
“我们是长安城修士,打算找出这次猎户失踪的真相。”李时胤道。
小蛙眼睛骤然亮了,“既然是修士,那你们指定有办法了?其实,猎户们并没有失踪,他们只是变成了象。”
“他们在哪里?”寅月追问。
“他们的位置我知道,但你们不会伤害他们吧?他们都是猎户,并非真象,就算掳走杀了也取不到象牙的。”小蛙犹有疑虑。
李时胤解释道:“我二人并非猎户,也不靠贩卖象牙为营生。只是想找到这次变人为象的真凶,帮他们恢复人身,以免更多人受害。”
小蛙想了片刻,这才道:“这里是象村,里头都是些老弱妇幼。象群不在这里,你们随我来。”
说着,她便将臂上的白皂鹰抛飞上天,又不知从哪里掏出火把点燃,转身跟着鹰走向了深林中。
“这是我的瞭望哨,它能带我们找到象群。”小蛙指了指鹰,头也不回地解释。
天色全部暗了下来,森林中的枯枝被三人踩得喀吱作响。林中不时有夜枭嘶鸣,野兽嚎叫,一双双幽亮的眼睛齐齐地望了过来,见到火把又tຊ转身逃走。
“你也是猎人,竟然没有变成象。”寅月好奇。
“是。”小蛙挠头,“或许是因为我没有猎象吧。”
寅月不解,“哦?那是为何,据说一对象牙值得上几百两银子呢,你不想赚钱?”
少女转过身静静地望着寅月,目光湛然:“我打猎只是为了生存,猎象已经超出这个范围了。”
寅月淡道:“猎一头象,就能让你体面生存很久呢。”
小蛙正色道:“不,那不一样的。人要活下去需要吃肉食,需要皮毛御寒,这无可厚非。可活下去并不需要借助象牙,人们猎象只为取牙,这是滥杀。这世上唯一需要象牙的动物,只有大象。大象都快被杀到灭绝了,所以上天才会惩罚猎人,把他们都变成象。”
“你倒是通透。”寅月难得赞赏。
小蛙又叹气,“动物再如何凶猛,都只是把猎物咬死,然后表情平静地进食。不会把人的颅骨做成赏玩的杯盏,也不会专门在活人身上取下牙齿眼睛,只为了雕成玩具。”
“那你劝过同村的猎户吗?”寅月问。
“有一段时间,大家确实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便只是截断大象外露的牙齿,让他们不至于当场惨死。可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想要血牙。猎户们有的受了钱财的蛊惑,有的迫于商贾的势力,都开始取血牙。或者把活象送去那些商贾手里,让他们自取。这场人变象的灾祸才突然兴起。”
李时胤盯着闪烁的火把点了点头。
“我本来也劝了,可到底是人微言轻,也没有能力扭转。猎户依猎而生,大多日子清贫,那些诱惑自然是很大的。现在猎户都变成了象,我也一样无力扭转。”
李时胤安慰:“小蛙姑娘放心,我二人自当竭尽全力……”
“那我先谢谢你们。”
不多时,三人走进一片深谷之中,白皂鹰低悬下来,落在小蛙的手臂上。
却见前方地势平坦,地上有一连串火坑,还有大片干涸的血迹,似是在这里屠宰过大象。不远处堆着一些巨大的象骨,标记过动物的位置。
小蛙道:“这是其他部落猎户的营火位置,血气很重,可以掩盖象群的气息。我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让他们暂时藏在深谷之中了。”
话音一落,她摄唇一啸,整片深谷都回荡着嘹亮的尖啸声。
很快,远处深谷里有凌乱的踏蹄之声传来,三人极目望去,却是一群大象在茫茫夜色中朝他们缓缓走来。
那些大象口吐人言,吵吵嚷嚷,叽叽喳喳,足有三四十头。
“请安静一下!”
有年长的大象维持秩序,“这么吵怎么听得见小蛙姑娘讲话?”
象群安静下来,四周针落可闻。
“小蛙,你怎么带了陌生人来?”最前头的大象声音亮若洪钟,十分老态。
“这两位是长安城的修士,他们是来查出真相,救大家的。”小蛙解释。
还不待老象再说话,象群里挤出一头矮小而圆胖的象,他上前哭道:“李公子,李公子,是我啊,请你救救我——”
声音十分熟悉,竟是那奇货坊的掌柜,齐耀。
“齐掌柜,真是巧了。”李时胤面无表情地道。
“无论多少钱,请你开个价,一定要把齐某变回人身。不然齐某还有一家老小,无人照料,他们可如何是好啊!”大象忽地匍匐在地,流下了几滴鳄鱼泪来。
其他大象闻言,也纷纷大哭,祈求二人帮他们变回人身。象人们哭得十分卖力,唯恐落后于人。一时间,整个深谷都回荡着地动山摇的哀嚎。
寅月只觉脑子嗡嗡作响,不耐喝道:“闭嘴。”
所有啜泣声瞬间止住,一双双乌溜溜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望着寅月。
寅月手里把玩着龟甲:“齐掌柜,这会儿就不担心象牙席织不成,太子诛九族啦?”
“齐某再也不敢啦,请寅娘子宅心仁厚救救我!齐某以后一定全家吃素,再也不杀生了。呜呜呜呜。”圆胖大象哭道。
其他大象闻言也纷纷附和,表示一生都不再杀生了。
寅月一下觉得意兴阑珊了,便懒得再多言,只将手中的龟甲向上一抛,开始卜筮。顷刻间万丈光芒自龟甲中骤然铺开,气吞山河一般照亮了整片幽深黑暗的深谷。
“上行于天,下行于渊,诸灵数策,莫如汝信!”
不多时,光芒渐收,她收起龟甲遥望寂寂的夜空,露出一个淡笑。
“看来,”寅月回头对李时胤轻声道,“人就在这附近。”
话音一落,一阵幽香忽地萦绕着众象,香甜如蜜,织成了一张网。接着,场上的象群纷纷四肢一软,瘫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没有妖和鬼作祟,那要么是神降罚,要么就是西天菩萨的诅咒了。
“这是怎么回事?”小蛙睁大了眼睛。
“无碍,只是昏睡过去罢了。”李时胤解释。
寅月轻启朱唇,轻轻唤道:“白象——”
那声音却像是天音一般缥缈,能穿云驭月,在山谷中来回循环,袅袅不绝于耳。
“白象——”
“白象——”
这声高喝之后,高空中忽有一头长着六颗尖锐獠牙的白象现身,踏月而来。
那白象通体如敷粉三分白,身饰璎珞,鼻似游龙,颈挂如意珠。身形比寻常的象还要大上四五倍,一双眼睛漆黑似墨,周身万丈清气、祥光环绕,遥遥一观,便觉通体舒泰。
正是极乐净土普贤菩萨的坐骑,六牙白象。
六牙白象缓缓驰来,口吐人言,唤道:“阿恪——”
“白象——”寅月回应。
白象旋身落地,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具菩萨相的美少年。
他脸颊圆润,低眉之间隐含慈悲,手上持着金刚杵,腰间挂着金刚轮。衣饰华贵,其上绣着宝色的凫雁,手臂颈间更是环佩叮咚,风流无比。
二人执手而立,四目含泪。
白象期期艾艾道:“阿恪,自从你离开极乐净土,此番你我还是第一次见面。早就听闻你重堕六道轮回,去做了神仙。如今你过得如何?”
寅月有些不好意思,“暂时嘛,还活着。”
“你瞧你,如今浊气缠身,心有恶业,再不似……当年了。”白象落下泪来。
白象心念电转,觉得这话说得不妥,毕竟当年她就这样。
寅月叹了口气,“谁让我倒霉,又回到这娑婆世界苦苦挣扎。命苦是这样的。”
小蛙看着这诡异的一幕,不自觉地往李时胤身边挪了两步。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李公子,这,这是什么情况?”
李时胤但笑不语。
看来在成神之前,她还有这样一段曲折的经历呢,既是从极乐净土而来,本该心怀慈悲、泽被苍生,但她却嗜杀生魔,如妖魔一般。
到底又经历过什么?
“阿恪,你怎会在人间道?”六牙白象问。
“我在这里了结一段尘缘。”寅月回头看了一眼李时胤,冲他眨了眨眼。
白象觑了二人一眼,心下了然道:“我明白。”
“你不明白,”寅月不以为意,“你来人界做什么?”
“我是奉菩萨法旨,来娑婆世界修持己身,证得果位。”六牙白象面向西方行了个佛礼,十分虔诚。
寅月笑眯眯道:“那你冲凡人下咒,岂不是与菩萨道背道而驰了?”
白象表情倏然一变,一层阴翳笼上眉头,神色沉重苦痛:“这些人滥杀无辜,怙恶不悛,某实在是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