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简回头打量了一眼常娘:“夏司马还有空在这里打趣我呢?当务之急是替殿下寻个住处,再将他的侍卫寻来,护送殿下回宫。”
夏惊秋并不意外娄简能猜到常娘的身份。
“殿下?”许一旬眼神迷茫地看向娄简,“哪里来的殿下?”
“同州江河县仵作娄简,见过长平公主。”娄简左手覆在右手上,朝着“常娘”作揖行礼。
“娄先生救我于水火,不必客气。”
夏惊秋示意里里外外的狱卒退下:“今日之事谁敢说出去,舌头便不必留了。”
“长平公主,盛诗晚?”许一旬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
“你这毛小子。”夏惊秋随手抓起一本册子捶在许一旬脑袋上,“公主名讳,怎敢胡吣?”
“无妨,郎君瞧上去不是我大烈子民,不必守我大烈礼节。”盛诗晚微微颔首道。
“那就不妨碍几位叙旧了。娄某家中还有一只小狸奴要喂养。”娄简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拍了拍许一旬的肩膀道,“走了。”二人脚底像是抹了油,跑得飞快。
娄简在岑州城云安义学做了一名教书先生。每月三钱银子,上工日包吃包住,养活自己与二五绰绰有余。书院院教给她找了个住处,就在书院后头一处仓库改的小院。
院中栽了一刻银杏树,眼下正是好颜色。金黄的叶片被风卷起,像是繁星落进了人间。闲来无事的时候,娄简会买些便宜的绿蚁酒,隔水用小火tຊ满焙,等到酒瓶四周咕嘟咕嘟冒起细碎的小泡,这酒便算是煨好了。
“阿简,你瞧什么呢?”许一旬端着两盘子下酒菜走到食案前。
“话本子。”
“你还爱看话本子。真是瞧不出。”许一旬将手上的水渍擦在围裙上,“收拾一下,吃饭了。”
“等等,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娄简起身,绕着许一旬打量了一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鹤拓人有一绝活,能和鸟说话。”许一旬指向天空,“一路上,鸟说的。”
“你这死孩子,什么时候学会胡扯了?”
“没胡扯。”许一旬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发出了一阵节奏分明的鸟叫声,随后院子上空盘旋来了几只灰色的鹧鸪,“他们说,二五可会捕野货了,这些日子,他们的同伴没少折在你这院子里。”
这些鸟说的没错,娄简将将相信:“早知道查林思思案的时候,问问鸟就知道了,还那么大费周章做甚。”
“那可不行,也不是每只中原鸟说话,我都能听明白。”
“鸟语,还有口音?”娄简嘴角裂到了耳根。
“那是自然,天大地大,人所知道的事物不过万分之一。我们鹤拓人信奉天地,像这样的趣事还有许多,有机会我带你去鹤拓看雪山看草原,看白云成羽,看疾风压劲草,听烈怒吼撕破天地,听阿婆讲鹤拓的故事,如何?”
听着许一旬的话,娄简有些失神。脑海中出现了一副辽阔的景色,她敛起眼中的向往:“有机会……我一定去。”
二人正说得起劲,竹门被人叩响。
开门后,金宝站在前头,夏惊秋穿着便服站在其后,暗纹玄色的圆领袍在日头下泛着晃动的金色。
不远处是一辆马车。帘幔掀起一角,车内坐着两名头带白纱帷帽的女子。
“金宝,你先去车那边。”金宝得令跑到车驾旁,他上前小声道,“我住府衙,那里人多眼杂,安置两位娘子着实不方便。我不敢让她们住店,向阿吉打听才寻到这。”
“行。”娄简大致知道夏惊秋的来意,“老规矩,住宿十两,吃饭十两,日结,谢谢。”
夏惊秋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腰间拿出一个叮当作响的钱袋子,“金珠二十颗,借住十日,你数数。”
娄简掂了掂分量,满脸堆笑,是一副见着钱的谄媚模样:“不用不用,我自然是相信小郎君的。不过,你哪儿来的钱啊?”
“不偷不抢,干净钱。”
娄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指着院内道:“正赶上饭点,我去多做两盘吃食。几位贵人先坐。”
娄简揣上银子,便进了厨房。
“哇!葱闷羊肉,大碗片子面,樱桃毕罗,炙鹧鸪!”金宝眼瞪得滚圆,馋虫爬到了嘴边,他看着夏惊秋的脸色,失落地退了两步。
“想吃就吃。若是不够我再做两个菜。”娄简递给金宝一双筷子。
“可我……”
“这是我家,来者都是客。”娄简拍了拍金宝的肩膀。
“坐吧,不在皇城,就莫要遵那么多规矩了。”盛诗晚摘下帷帽,笑意盈盈。
金宝端起片子面囫囵喝了两口,被烫得脸颊通红,胸口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夏惊秋道:“慢点,没人跟你抢。”
“秋哥儿你是不知道,自打咱们出了京都,金宝可就没吃过这么地道的酸片子面了。”金宝又夹了一筷子羊肉吸溜了两口,“就是这个味道,我太想京都的味道了。”
夏念禾也尝了一口毕罗:“的确地道。”
盛诗晚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娄简:“娄先生是京城人吗?”
娄简未抬眼,盯着食案上的菜肴道:“公主贵人多忘事,之前在下曾自报家门,娄某,同州江河县人士。”
“先生的官话说得真好,全然听不出口音。”盛诗晚恭维道。
“说来,也是奇怪,娄先生是江河县人,为何会做京城菜。”夏惊秋也想趁机打探娄简的来头。
“早间年我是浮浪户,在江湖上四处飘零,见多了,便什么都会一些。”娄简弯起双眼,“我不仅会做京城菜,还会做鹤拓菜,江淮菜、蜀中菜都会一些。”
“原来如此。”
娄简回答得滴水不漏,叫人找不出错处来。
“浮浪户啊……”夏念禾若有所思,“那岂不是连耶娘都不知道是谁?”
夏惊秋扯了扯夏念禾的衣裳,比着口型道:闭嘴!
“这我倒是有印象的。”娄简忽然认真思索起来,“小时候我阿耶阿娘是商贾家的仆婢,后来阿郎家败,我们就也流落街头。没多久,我阿耶死了,阿娘失踪,再后来我就跟着大乞丐们做小乞丐,四处沿街乞讨,讨不到饭还被打,直到被师父收留。”
夏念禾听得双眼发直:“对,对不住啊。”她满脸歉意,心里像是油煎一样难受。小声咒骂了自己一句:真该死。
“无妨。”娄简目的达到了。
几人用过饭后,夏念禾与盛诗晚被安顿在南屋。娄简退出屋子,打老远就瞧见夏惊秋坐在银杏树下,一旁红炉煨着酒。
“什么东西这么香?”许一旬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蹿了出来,朝着酒香而去。
“这不是欠某人的那顿酒嘛。”夏惊秋眉毛微挑,声音提高了几分,像是在为自己造势。他用眼神示意娄简坐下。
三人围坐一团,脸上晕着跳动的炉火。许一旬咂么着嘴道:“这酒叫什么,真好喝。”
“京都特产,西市腔。”
娄简抿了一口,心中暗道:还是那个味道。
她开口调侃:“看来是夏娘子和殿下特地给你带的吧。”娄简看得出,盛诗晚瞧夏惊秋的眼神不算清白,“我猜,是夏小郎君离京数载,殿下思您念您,所以特地与夏娘子结伴来寻你,没成想半路遇了险,才会沦落到阶下囚的地步。”
夏惊秋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什么都知道。”他换了个姿势问,眼中略带侵略的意味“而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他是阿简啊,你还没喝呢就醉了。”许一旬啧啧两声。
“小屁孩,闭嘴。”夏惊秋盯着娄简的眼见问,“我猜娄简不是你的真名吧,你的身世也是胡诌的。你到底姓甚名谁?”
娄简拿着酒盏,瘫坐在凭几上:“小啾啾,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许一旬还未咽下的酒全然喷了出来。
“你叫我什么?”夏惊秋装不下去了,他又气又恼。
“啾啾。州狱之中,夏娘子哭得那么大声,我早就听见了。”娄简托着下颚问,“夏小郎君为何宁愿流落在外,也不愿回京。”
“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你问,我就得回吗?夏小郎君是用岑州司马的身份发问,还是用朋友的身份关心?”娄简不急不慢地调戏着夏惊秋。
“这样,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许胡吣扯谎。可好?”
娄简点了点头,示意夏惊秋先说。
“还不是为了赐婚。”夏惊秋正经没一会儿便袒露出小孩子心性来,“大烈律,驸马不干政。我可不愿做笼中雀。”夏惊秋斜了娄简一眼,“该你了。”
“我随师父姓,简,也是师父给我起的名字。意思是,余生事简。不过,我的确是家奴之子,名字嘛……”娄简顿了顿,“儿时的称呼不作数的。无非是如小猫小狗一般的贱名罢了。”
娄简靠在凭几上,托腮而笑的样子落在了夏惊秋眼底。
她像极了夏惊秋儿时认识的一位故人。
“你这么瞧着我干嘛?”
“你像……一个人。不过,她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娄简哄然发笑:“接下来夏小郎君是不是要赋酸诗一首,悼念故人了?”
“你话本子看多了吧。”夏惊秋蹙起眉来,“我是说真的,我年少时京都的望京仙子名极一时。她十四岁就精通琴棋书画,才思敏捷,慧如星火,又精通舞艺,上元宴上我曾远远瞧过她起舞。霞衣席上转,花岫雪前朝。”
“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这样的人……”浅浅的酒水在杯盏中晃动,溅出一滴酒花落在娄简的指节上,她不屑道。
“怎么没有。”
“说得好像你真真切切瞧见过她一样。”
“当然,她是镇国公宁远山的次女,宁亦安。”夏惊秋斟了一杯酒,“后来,我碰巧见她解下面纱,我真切瞧见了,当真如仙子一般好看。”
娄简端着酒盏的手松垮了下来:“那时候你还没马腿高,十来岁的小屁孩一个懂什么好不好看。”
“你怎知,我那时的身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