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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头脑,不如回家养猪。”娄简嘲笑,“镇国公叛国人人皆知,被抄家那年正是元启二十二年秋。算算日子,你瞧见那位望京仙子是抄家前的事,那时你不过是个十岁小童,你见过哪家十岁的孩子比马高的。”
  “瞎说,就比如许一旬这样的,十岁之时早tຊ就长得人高马大了。”夏惊秋意识到自己闹了个笑话,他想着极力挽回面子。
  娄简看破不说破。
  “若不是镇国公当年叛国,勾结赤羽宗,圣人也不会下旨,驸马不得干政。他与南阳公主二人好好过日子不好吗?非要叛国,害得数千人受他牵连。这种人死一百次都不嫌多。”夏惊秋的眸子里写满了嫉恶如仇。
  “对,你说的对。”许一旬已经喝得半醉,举着酒盏搂过夏惊秋的肩膀。
  夏惊秋捂住许一旬的嘴:“别吵,别人都睡了。”
  许一旬听话的点了点头。
  “这壶好酒,倒是一半便宜了这小子了。”夏惊秋将让人扶正,余光里打量到娄简瘫坐的姿势。
  夏惊秋恍惚了,自己是中了什么魔障,竟将望京仙子与眼前这女子联系到一起。他端正好坐姿,问道:“还有一事,为何不告而别?”
  “我给你们二人留了信的,怎可说是不告而别。”
  “休要强词夺理!”夏惊秋平息了怒气,眼眸荡起了一层薄雾,看向娄简,“你,你在躲什么人?”
  娄简怔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收起惊讶,反问道:“躲?”
  “我也是这几日整理卷宗时,看见流户作案才想明白的。一个人,在某个地方生活了十年,为何忽然舍去家宅田地?要么是官吏横征暴敛,搅得民不聊生;要么就是惹了麻烦,仇家追杀。”
  “你这人真奇怪,有的时候,又长了头脑。”娄简胡扯的本事信手拈捏来, “你看我这脾性便知道,我从前也是个爱惹麻烦的。谁年轻时没做过点糊涂事啊,我呀,当年惹了一个地痞流氓,把他家小郎君送上了断头台。这不,还是被仇家找到了。不得不跑。”
  “替人伸冤?”
  “是啊,我当时就是太冲动了,满心满眼的都是伸张正义。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呀,所以我现在才不喜欢牵扯进命案里。”娄简编的谎话合情合理。
  “原来,是这样。”夏惊秋深信不疑,“怪不得你与那陈之初一拍即合。”
  娄简抬头看向月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夏惊秋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眼神飘忽不定,似是还想说些什么。
  “我答应替小郎君照顾两位娘子,但别的不行。眼下,我只想教书,每月三钱银子,吃喝不愁。”
  “可我真的想知道,薛毅尸首上的蹊跷处,他也是你学生的阿耶,你忍心看着阿吉的亲阿耶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少来这套。”娄简敲了敲杯盏,“就知道你这小子酒无好酒。”她示意夏惊秋给自己斟酒。
  片刻后才缓缓开口:“薛毅好赌,听说欠了那家地下赌坊二十两银子。赌坊的东家命人打了他好几次,最后他实在没办法,先后将媳妇和儿子卖给赌坊还债。”
  “不对啊,今日我们验尸,薛毅身上无伤,这一点是你我亲眼所见。”
  “想让人身上不留淤血的法子有很多种。大烈禁赌,地下赌坊一般会聘请专业的打手去讨债,这些打手都有自己的法子,比如施以棍棒时用草席或者棉被包裹,受刑人身上丝毫看不出痕迹,只要苦主自己不说,没人知道他被人打过。还有,在尸首的淤痕处提前涂抹泡过茜草的醋,也可以达到差不多的功效。”
  “你是说,薛毅的尸首被人动过手脚?”
  “不好说。”说着,娄简走到院子一角,从竹篓里掏出一本册子,扔给夏惊秋。
  “昭雪录。”扉页上,端端正正地落了八个大字:百无禁忌,有冤必平。
  “这是我师父的独门秘笈,里头记了各种验尸的法子。”娄简坐回原位。
  夏惊秋满脸不可置信,转瞬又变得疑神疑鬼:“你把就这么独门秘笈给我,不收钱?这不像你的做派。”他将册子扔在一旁,“你该不会又给我下药了吧。”
  “爱信不信。”娄简投来鄙夷的目光,“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操持这人人都不待见的行当。昭雪录是专门传给无路可走之人的,我瞧夏小郎君天资聪颖,正好合适。”
  “我看上去像是走投无路?”
  “就凭您这傲气,把自己逼上绝路是迟早的事。”娄简指着远处的竹门道,“夏小郎君,请。”
  翌日一早,夏惊秋便按着昭雪录里的法子又将薛毅的尸首验了一遍:用甘草汁涂抹尸首可疑处。
  果真在尸首上发现了大片青黄相接的淤痕,伤痕最深处,甚至已经瞧不出皮肤原来的颜色。夏惊秋冷眼看向一旁的张仵作,还未开口,张仵作便两股战战,脸色忽白忽红,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你实话说,还是本官帮你说。”
  张仵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没一会儿,额间便渗出了血迹,他哆哆嗦嗦开口:“是,是,是是……是赌坊的六麻子。小的在赌坊欠了钱,他说只要让人瞧不出薛毅身前挨过打,便,便便免了小人欠的银子。小的一收到薛毅的尸首便动了手脚,为了让醋味散去,还特地晾了还一会儿。”
  “六麻子?”夏惊秋微微蹙眉,“这是人名吗?”
  “是,真是。小的怎敢骗司马啊。”张仵作作揖,“这六麻子神出鬼没的,没什么人见过他,我只听说他小时候得了天花,侥幸活了下来,可脸终究是没救回来。长大之后,做工没人要,读书也不是那块料,爹娘又死的早,所以就做了个地痞流氓。司马来岑州不久,不知这六麻子的手段,极其阴险毒辣。四处放羔羊利
  羊羔利:高利贷
  、开赌坊不说,还打人、放火、奸淫,你要是还不上他的银钱,那可就遭老罪了,轻则被扣在暗牢打残,重则拐了别人妻女,逼良为娼,把欠债人抽筋剥皮卖去做‘人玩’,一家人就这么散了。这些年,连刺史大人都管不了他。”
  夏惊秋不作回应。
  张仵作急了:“小的真是句句属实。”
  “你欠了他多少钱?”
  “二十两。”
  “区区二十两便将自己都搭进去了。”夏惊秋唤了衙役,“投入州狱,听候发落。”
  张仵作被人连拖带拽地扯了出去。夏惊秋看着案几上昭雪录,心中泛着嘀咕:“若是薛毅的尸首这般容易勘验,她为何不直接告诉我,非要把昭雪录交给我?”
  夏惊秋走进薛毅的尸首又仔细检查了一番,眼下薛毅双颊凹陷,已经生出了死态,背部尸斑斑驳层叠。他取下白尉,一寸一寸地勘验着薛毅的尸首。
  “尸首上没有致命伤,也无硬块,难不成真是病发猝死,我想多了?”夏惊秋正想着,鼻尖下飘过一丝浅薄的血腥味,若有若无。
  他细嗅了几下,捏开薛毅的牙关,又取来棉布在他口中沾了一圈。
  原本的酒味散去,血腥味便涌现出来。
  夏惊秋匆忙取来火折子打亮,在薛毅的上颚正中间的位置,发现了一处细碎的光点,照着烛火时,泛起银白色的光泽来。他学着娄简的模样,拿着竹镊探入薛毅口中。
  夏惊秋夹着异物使劲一拽,一根从左至右插入的银针将血肉带了出来,足有三成手指那么长。他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托着薛毅的头颅用力按压,枕骨与脖颈连接的位置有一块半寸宽的硬块。
  夏惊秋又拿来剃刀,小心翼翼地去除薛毅枕骨处的发丝。
  大约哑门的位置,针孔大的红点映入眼帘。
  “太好了!”夏惊秋大喜,这便是薛毅真正的死因,“原来娄简早就知道了,从左至右……”夏惊秋手中比划了一下银针刺入时的模样,“凶手……是左撇子!”
  还是一个懂穴位的左撇子。
  *
  回到府衙时,已是过了晌午。夏惊秋没用早膳,肚子饿得咕咕作响,还未走到屋内便闻着一股羊肉卷馍的香气。
  “金宝,你做什么好吃的了?”夏惊秋挂好大氅,回头看见夏念禾与盛诗晚二人正等在食案前。桌上三道佳肴,色香味俱全,隐隐白雾来。
  “你可算回来了。”夏念禾猛然拽过夏惊秋的衣裳,将人按在盛诗晚边上。
  夏惊秋摔了个趔趄,跌跌撞撞的模样惹得盛诗晚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殿下一大早特地向娄先生请教了三道菜,就为了做给你吃,你磨磨蹭蹭的,还不快过来。”
  夏惊秋扶正官帽,局促地坐在一边:“微臣,怎敢劳烦殿下。”
  夏念禾朝着盛诗晚使了个眼色,便独留下二人,匆匆退出屋子。盛诗晚扮作寻常家贤惠妻子的模样替夏惊秋布菜:“你尝尝。”
  “微臣怎敢。”夏惊秋向后退了半步,故意隔开二人的距离,规规矩矩地行礼道。
  “小时候,你也不是这么见外的,你总嚷嚷着要娶我。夏仆射训你,你还顶嘴。”盛诗晚眼中盛满了掩不住的失落,“怎的如今,这般生疏?”
  “儿时戏言,做不得数的。”
  “你变了好多,从前你总是干tຊ净利落,眼下和皇城里的人一样,前头后头跟着请安作揖,麻烦的很。”盛诗晚放下食箸,“我不喜欢你这样。”
  “殿下是君,微臣是臣,君臣之礼总是不能废的。”
  盛诗晚叹了口气:“你可知,我为何出皇城?”
  “知道,殿下是特地来寻微臣的。”
  “我分辨的清,你在州狱中瞧见我时,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了吧。”盛诗晚嗔怪道,“咱们自上次见,不过是三年前的上元宴上,才这么点日子,你就认不出我了。”
  “女大十八变,殿下的确和之前不同了,况且,殿下在州狱中那番装扮,微臣的确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说辞、借口。”盛诗晚满脸不悦,自方才起,夏惊秋一直低着头,都未曾正眼瞧过她一眼。她双手捧起夏惊秋的脸,炙热的眼神像是要在夏惊秋身上烫出个窟窿来,“你瞧仔细了,我到底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殿下……”夏惊秋满脸惊恐,“殿下这是作甚?”
  “离京两载多,你心里是不是早就装了别人了?”
  “殿下哪里的话,微臣,臣,眼下还不思婚娶……”
  “那你就是瞧不上我?我是长得面容可怖,还是秉性恶毒?或是刁钻蛮横,不讲道理?”盛诗晚渐渐瘪起了嘴,眼眶里嵌满了淡淡的红色。
  “没有的事,殿下心性纯良,世人皆知。”
  “那是为何?”盛诗晚急了,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
  夏惊秋想逃,又被盛诗晚拽着衣袖揪了回来。她嗓音中夹着哭腔:“若是我现在就要了你呢?”见夏惊秋不说话,盛诗晚红着眼眶凑了上去。
  “殿下莫要闹了?”夏惊秋仓皇地躲开了盛诗晚的视线,“微臣又不是面首……”
  “我不管你是不是,眼下我就是要霸王硬上弓,你从还是不从。”盛诗晚哭腔越盛。
  夏惊秋不会哄人,更不会哄女子,会哭的女子。他头皮发麻,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不知过了多久,盛诗晚憋屈道:“你,你就这般不愿娶我吗?”
  夏惊秋握着盛诗晚的手腕,将她的手缓缓放下:“殿下真的喜欢微臣吗?”
  “那还有假?我对你的心思,都成了京都的笑话了。”豆大的泪珠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灼在掌心,微微发烫。
  “微臣志在功业,不想只做公主一人的驸马。”夏惊秋拱手道。
  “那等你立了千秋功业再娶我,好不好,多久我都会等你……”
  夏惊秋挪开了视线。
  此时,屋外传来金宝的声音:“秋哥儿,秋哥儿,许郎君找你!你快些出来呀。”
  这救命的稻草来得及时,夏惊秋扯下大氅与盛诗晚浅作了个揖,便往外跑去。
  待到夏惊秋消失在视线里,盛诗晚抹去眼角的泪花,炙热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转瞬,眸子里生出了狠戾。
  她像是看着垃圾一般瞧着食案上的佳肴,冰冷的眼底泛起一丝寒光,逐字逐句念道:“夏,惊,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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