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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伸手捂住嘴、
  耳朵、鼻子和眼睛,
  以及我全部稀薄的天赋的味觉。
  可白昼过尽,夜晚来临,
  夜晚来临。
  ——狄兰·托马斯《寻常的日与夜》
  2009年7月的最后一天,又一批高一新生报到,空了两个月之久的校园,在这天重新焕发出生机。
  原本清寂的林荫大道上人潮汹涌。录取榜前,家长们里三层外三层,把教学楼中庭围得水泄不通,在榜上搜寻子女的名字,急于知道自家孩子被分到了哪个班。
  高博跟在高国伟身后,站在人群的最外围,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纪廉”这两个字。
  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仿佛上刑场的死囚被猛地推到刀下,接着额前冒出细密的冷汗。
  高博和纪廉是初中同学。
  高博脑子聪明,也爱读书,文理科都擅长。小学的时候,大小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非常轻松。六年下来,考年级第一在高博的认知里成了件理所当然的事。
  他爸高国伟那几年也是这么认为的。
  街坊邻居见面就说:“你儿子可不得了啊,神童啊!”
  高国伟听了总是笑,一种讨好又不安的笑。
  直到高博小升初考进陆港中学。高博突然发现考第一其实并不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比登天还难。高国伟也突然发现,原来他的儿子远不算神童,纪廉才是。
  初中三年,高博当了三年的“第二名”。初中毕业,高博满心以为纪廉会去大学。有次去办公室交作业,他听到几个老师在那聊天,说一所顶尖大学少年班招生办的老师联系了纪廉好几次。
  没想到纪廉最后的选择居然是在江阁念高中。
  盯着榜上纪廉的名字,高博眼前浮现出那张苍白的面孔。
  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专注又冷漠,像蹲伏猎物的猫科动物的眼睛。
  高国伟也立马看到了纪廉的名字,被晒得皴黑的脸登时像被揉皱的纸,指着纪廉的名字看向高博。
  “是你那个初中同学?”
  “……不知道。”
  高博身子打起抖,战战兢兢地摇头。
  开学报道过去半个月,江阁中学的高一新生们迎来了军训。
  进了教室后,高博快速地挑了张没人的空位坐下,之后缩在角落里,将头埋在肩窝里,十指交叉着扭曲在一起,一言不发,谁也不看,再度与纪廉同校的恐惧令他无心在意身边陌生的同学。
  高一二班不知有多少男生,在很久以后还会回想起那个早晨,还能记得葛佳扎着高马尾,穿着白衬衫百褶裙,出现在教室门口时的场景。
  在一众统一穿西式校服的同龄人中,葛佳漂亮得十分出众夺目。她无疑是一班最漂亮的女生。假使有人说葛佳将会是江阁高中的校花,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2009年的这一天,她的脸蛋像早晨带着露水的花蕊一样,凑近些能闻见花的香气。
  全班的视线都向葛佳的方向看了过去。
  男生们沉醉于葛佳白净的脸蛋和明亮的大眼睛,还有她嘴角淡淡的笑意。
  蔡兴春风满面的走进班级时,也很快注意到这个漂亮出挑的女生。
  他踱着步子走到讲台上时,葛佳还在跟后桌的女生说话。此情此景挑战了蔡兴作为班主任的权威。
  “各位同学,你们的老师来了,请大家往我这边看,好吗?”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葛佳听到声音后迅速回过头来,对上蔡兴假装严肃的脸,笑笑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语文老师蔡兴心想。这女孩身上清纯的美,是所有男老师都能欣赏,并且不忍心苛责的美。
  蔡兴脸上的表情松动了。
  “好,同学们,接下来这一年,由我担任你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敝人姓蔡,但上课教书一点不菜。”
  底下学生们会心一笑。蔡兴也笑了。
  蔡兴今年四十七岁,名牌大学师范大学语文师范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江阁高中教语文。
  这是蔡兴教书的第二十四个年头,他已经送走了十几批高三毕业生,桃李满天下。
  江阁对他而言,已经不是“从事教育行业的某所学校”那么简单了,这是他实现自我价值的地方。为此工作起来尤其尽心尽力。
  当然,和他老同事张清一板一眼的传统教学方式不同,他打的是亲和牌,主张贴近学生,和学生做朋友。
  “现在我来点名,听到名字的请喊到,让我来看看你们中有多少‘人如其名’的。”
  因为蔡兴的幽默,学生们一扫初识的拘谨,放松了许多。
  葛佳举起手,朗声喊“到”时,蔡兴笑着看她一眼,记住了她。
  “好,下一位,高博?”
  “……到。”
  轮到自己时,高博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回应。
  蔡兴并没有听到,皱着眉抬起头来:“啊,高博没来吗?”
  “老师,我、我来了。”
  高博勉强抬高了些声音,瑟缩着举起手。
  “哦,你在这。是老师没注意听。”
  蔡兴才发现原来高博就坐在靠门的第一排,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个子矮小,不过一米六,尖嘴瘪腮,戴了副蓝黑色粗框眼镜,看起来度数很深,眼睛在镜片后都变了形。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虽然正处发育期,也不知道将来还能长高多少。
  身高对于这个年纪的男生而言有些非同一般的重要意义。先天基因问题,有些男孩子在个子方面处于弱势,为此在同学面前时常表现得胆小而自卑。
  蔡兴在高博名字后面打了个勾。乖巧听话,但需要引导,帮助树立自信。是个当班干部的人选。
  高一一班,张清作为班主任拿着名单姗姗来迟。
  事出有因。半小时前,校长赵誉让张清去了趟办公室,谈话内容是他班上来了尊“活佛”,让他好生供着。
  纪廉初中时获的那些奖,张清也都听说了。校长明确强调要重点培养纪廉,要求张清尽全力协助纪廉取得更多更高的成绩。
  听听,“协助”,多低姿态的词儿。张清教了近二十多年的书,自认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在江阁这种重点高中,天资高的学生年年都能教到好几个,结果这回碰上个纪廉,他卑微得只有“协助”的份了。
  张清回味起校长所说的那番话,直想笑。即使是世间再难有的天才,他也不打算捧着。
  简单自我介绍后,张清开始点名,连着点了十来个名字,直到报到一个叫“陈洵”的名字,无人回应。
  “陈洵?”
  张清环顾教室,又喊了两遍,依然没人回答。
  “陈洵没来参加军训吗?”
  张清紧皱着眉,在陈洵的名字后面画了个叉。估计是个喜欢扰乱校纪校规的麻烦人物。他心想。
  纪廉是最后一个被报到的。
  “纪廉?”
  “到。”
  声音一出,众多目光齐齐朝纪廉投过去。
  班里多数人对纪廉辉煌的过去有所耳闻,有几个还和他参与过同场校外竞赛,但结果可想而知,他们都遭遇了单方面的“屠杀”。
  因此当发现纪廉跟他们同班时,都倍感压力。今后他们居然要和这样一位人物同台竞技。江阁果真高手如云。
  张清看向举手的纪廉,意外地愣怔了几秒。
  纪廉长得颇白净,个子看着还没抽条,两颊还有点婴儿肥,安静又秀气。
  最令张清感到诧异的是纪廉的眼睛,一看就是聪明人的眼睛,非常睿智冷静。
  学生对老师可能产生的任何情绪:崇拜、敬畏、好奇、轻视、敌对……在纪廉这都无迹可寻。
  举手,对视,垂手,低头,继续看桌上的书,其间纪廉似乎没任何心理活动。
  一分钟前,张清还想着要打压下这位千里良驹的气焰,结果此刻却是他被给了个“下马威”。心理上的俯视,让他这个老师更像是“不懂事”的高中生,像个空有几十年教学经验的跳梁小丑。
  发放完军训服,张清把接下来军训的注意事项写在黑板上。
  “我们班是个班集体,参加军训,既能帮助大家强身健体,锻炼意志,又能让大家彼此快速熟悉起来,建立友谊。15号上午十点,请同学们准时来参加军训,没有身体方面的特殊原因,不得请假。”
  等张清交代完,学生拿着军训服陆续走出教室。
  有几个恭敬的跟他挥手说再见,张清也向他们一一点头致意,之后又快速将视线投向靠窗的那个位置。
  纪廉望着窗外的银杏树,直到班里的人走光了,这才站起身。
  张清等他已久,看他手里拿着什么,一步步朝自己走近,竟有些紧张。
  纪廉站定后将纸递到他面前。
  “张老师。”
  纪廉终于开口,声音还有些稚气,但语气同他的表情一样冷淡。
  “这是我的病历。”
  “……什么?”张清诧异地伸手接过纸,看清纸上描述的病症后松了口气,“哦,你有这个……多形性日光疹?”
  “tຊ嗯。”
  “医生建议……注意日常防晒?”
  “嗯。”
  张清看他一眼,会意地点了点头:“你不想参加军训,是这个意思吧?”
  “嗯。”
  张清伸手摸了摸下巴:“这个病……晒了太阳会很严重吗?”
  “……”纪廉盯着他,没有做声。
  张清见状在心里哼笑了声。
  “我想只要穿长袖,出太阳的时候多涂些防晒霜,做好防护,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的。毕竟你这个病也不是什么骨折、心脏病,就克服下吧,行吧?”
  纪廉沉默几秒,开口拒绝了。
  “不行。”
  “……”
  张清的脸拉了下来,他张了张嘴,正要再说些什么,纪廉却在这时转过身去。
  之后,他眼睁睁看着纪廉整理完书包,不发一言地径直出了教室,扬长而去。
  张清愣在了原地。
  到了下班时间,他收拾完东西下了楼,刚准备开车门,校长赵誉却打来了电话。
  张清大概有了预感,接起电话。
  “张老师,纪廉同学刚才把他的病历拿给我看了。”那头赵誉说。
  “……”
  这小子。张清手握着手机,低头盯住脚尖。
  “出于对学生安全健康的考虑,张老师,我建议你还是别让他参加军训了。术业有专攻,纪廉的长项不在这。我们不该勉强。”说完,那头赵誉又问了声,“你觉得呢,张老师?”
  他还能觉得什么呢?校长都说到这份上了。
  张清勉强应和:“对,还是别让他参加了,以免出什么事。”
  “嗯,对了,张老师,要是你觉得教纪廉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跟我提,我可以把他调去蔡老师那。”赵誉又说。
  张清喉间哽了哽,过了会儿回道:“这就不用了。”
  “好。张老师,切记,因材施教。别把璞玉雕坏了。”
  “明白。”
  等那头校长挂断,张清放下手机,无奈地摇头,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点燃了烟。
  车窗外的夕阳,见证了他来江阁后辛勤耕耘的几十年,也见证了江阁辉煌璀璨的百年。可这一天,它缓缓落下的模样,却让张清有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错觉。
  张清用力吸了口烟,又用力呼出,只希望将胸间的憋闷全数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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