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廉自初中开始就患上了多形性日光疹。一种难缠的皮肤病。自患病那天起,每年的春夏季,只要多晒会儿太阳,病都会发作。起初是痒和灼烧感,之后身上便会起红疹。
纪廉为此向学校提出减少外出的申请,之后便没怎么出去做过早操。
学校如此爽快就为纪廉开出特例,不为其他,只因为他是学校的“金字招牌”,单靠他一人就让学校当届的学生获奖名单拉长了一倍。
读小学时,纪廉分明在二年级和四年级跳了两次级,用四年时间就读完了小学所有课程。期间他还自学完了初中的课本教材。也就是说,其实四年小学下来,他已经可以作为一名初中生毕业了。
初二那年,纪廉又代表学校参加了初中数学联赛,获得了全国第一名。此外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全国类、省类的竞赛,无论是哪方面,甚至是人文社科类的比赛,纪廉无一例外都获得了不错的名次。
之后就有几所知名高校的老师陆续找上门来,向纪廉抛出了橄榄枝。
高校少年班的老师希望纪廉能参加他们学校的招生考试。假使考试通过,纪廉就可以直接跳过高中,开始大学学习生活。
然而纪廉没去参加招生考试。
初三那年,招生的老师又打了几次电话来,破口婆心邀请纪廉去试试,但都被纪廉拒绝了。
他拒绝每所学校的理由都是不变的那句话。
“我的计划不会变,会读完高中。”
爱才的老师为纪廉感到可惜。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真的对自己的人生有什么清晰的人生规划吗?他们认为纪廉是在浪费宝贵的青春光阴。加入少年班,获得全国顶尖的师资和受教育环境,那得是多少人拼死奋斗努力依旧无法达到的上限,他却轻易拒绝。
但纪廉并不在意任何人的想法。
为此招生办的老师还特意找到了纪廉的奶奶,想联系纪廉的父母,看能不能改变纪廉的想法。
结果从纪廉奶奶口中,他们意外得知,纪廉的父母和爷爷都过世了。现在就她和纪廉两人相依为命。
招生办的老师只好劝纪廉的奶奶,希望她能站在他们这一边,说服纪廉改变主意,参加入学考试。
但纪廉的奶奶听后沉默了很久。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再聪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
最后她这样说。
“别再来了。”
得知纪廉准备走正常升学这条路,私立高中招生办的老师闻风而动,着急赶来拉拢,希望纪廉能选择他们学校,更是开出了各种诱人条件。
然而纪廉依旧不为所动。招生办的老师们面面相觑,只好讪讪地离开。
最后纪廉按部就班地参加了中考,毫无意外的取得了全省第一名的成绩,之后选择了一所公办的重点高中——江阁中学就读,令众人大跌眼镜。
江阁中学虽是省重点中学,按资排辈在全省数一数二,但近十年来无论是一本还是二本的升学率都不甚理想,高考排名被另外一所师资更好的公办高中踩在脚下,甚至有被拉开差距的趋势。
生源方面,江阁也因为没有高额奖学金的吸引,相较私立名校缺乏竞争力。
眼看着大势已去,谁知今年江阁却揽下了纪廉这么一个天才少年。
其实早在纪廉读初二的时候,江阁高中的校长赵誉就曾通过纪廉的老师联系过纪廉,希望他未来考高中的话能考虑江阁高中。
而当时纪廉的回答模棱两可,只说会考虑,并没给出肯定的答复。赵誉本以为他这句“会考虑”不过是敷衍,希望落空,不做他想。
谁知纪廉先后拒绝了一流大学的少年班,和私立高中高额奖学金的诱惑。赵誉为此重燃希望,急忙给纪廉的老师打去电话。
电话里,赵誉搬出了江阁过去的一众荣誉,但也越说越心虚。他引以为傲的这些荣誉,纪廉要想获得并不是难事,又何谈吸引。
然而,纪廉在听完赵誉的话后却立马同意了志愿填江阁高中,并且是唯一志愿。
赵誉闻言大喜过望。
看过纪廉初中的获奖经历后,他十分清楚,高中知识对纪廉而言过分简单了。纪廉完全不消在学业上面费神,他坐在高中课堂里上课,只是一种“形式”。
但即使是形式,只要他是江阁的学生,就是江阁培养出来的,将来取得的任何成就,都理所应当能记在学校的光荣史册上。
展望江阁未来三年将交出的漂亮成绩,赵誉喜不自胜。
为期一周的军训结束后,陌生的同班同学快速熟络起来。大家坐在教室里,看着和自己一样晒得黝黑的脸,忍俊不禁。和报到那天初见时的安静拘束截然不同。
但从纪廉踏入教室的下一刻起,这种轻松愉快的气氛被打破了。
大家默不作声地看向纪廉,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纪廉缺席了军训,他们和纪廉之间已然隔了一道隐形的屏障。因为不知道纪廉的病,同学们只觉得纪廉比他们拥有更多权利——
纪廉可以获得学校批准缺席军训。
而且纪廉总冷着脸,看上去很难接近。没人愿意第一个向纪廉抛出橄榄枝。青春期独有的自尊心让他们不愿冒这个险,贸然尝试热脸贴冷屁股的滋味。
同学们刻意的疏远,反而让纪廉觉得自在。自小学起,除了和葛佳在一起,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纪廉走向靠窗的最后一排,那个位置离银杏树最近。
教学楼下栽着的银杏树,据传有些来历,是建校那年,第一任校长亲自种下的。种树那天,来了许多记者媒体。近年省长来江阁参观时,还在树下合了影。
树长到现在近百年,葱葱茏茏。学校几栋教学楼翻新几遍了,树的所在却一直没动过,只是树旁圈着的护栏总换。单说江阁前任校长刘贤武在任时,护栏就换了两次样式,一次西式,后来换成了中式的镂空菱格,将近半人高。现在刘贤武已经退休了,但树还在。兴许过个两三年,现任校长赵誉又要把围栏拆了重新装一装,讨这棵圣树的欢心。
关于这棵镇校之树,有很多传闻。其中最耸人听闻的,是传这棵树上曾吊死过人。
刘贤武在任时期,非常反感这个传闻,勒令学校里禁止传播这种有损学校声誉的谣言。
谣言传得最盛那几年,下了晚自习,女学生们依旧宁愿绕远路,也不敢从银杏树下经过。
如今这个恐怖传说虽然还会被人偶尔提起,但已经被当做鬼神志怪,听来八卦调侃了。
走近座位时,纪廉发现有人比他先一步占了座。有个书tຊ包放在椅子上,人却不见踪影。
纪廉环顾四周,大家只是防备地看着他,没人做声,也没人走来认领。纪廉只好坐了靠门最后一个位置。
早自习结束,学生们纷纷涌出教室,到操场上集中参加新生开学仪式,纪廉留在了教室里。
自从给校长看过病历单后,张清再没为难纪廉。纪廉跟张清提了自己不出操的要求,张清也板着脸同意了。
那个占了纪廉心仪位置的人还是没出现。黑色运动包斜靠在墙边,无人认领。
纪廉手撑着头,盯着包,思考着什么。
不远处操场上,校长开始演讲了,声音透过话筒从四面八方涌来。
纪廉站起身,走出教室上了楼。
从二楼转到三楼,再从三楼转到四楼。纪廉在高三一班前停下。
走进教室,他站到靠窗的位置,朝下望。
从更高处,能看到银杏树茂盛的枝叶更广地延伸向四面八方。
纪廉盯着那些粗壮灰白的枝干看了许久,出教室,又去了过廊没有太阳的地方。
往下望,乌泱泱的学生排了整齐的队伍,看上去就像电子芯片上一条条的集成线路。
纪廉盯着他们看了片刻,转身下了楼。
从四楼转到三楼,再从三楼转到……纪廉听到了奇怪的响动。像是脚步声,但又不是正常走路的声音。
纪廉停在转角的地方。声音越来越近,之后又安静下来。
纪廉慢慢走下楼。转角的地上逐渐延伸出一个人影。纪廉停顿片刻,继续往下走几阶,于是看到了影子的主人。
男生没穿校服,穿了件胸前带彩色涂鸦的短袖衫,汗衫下的轮廓已褪去少年的青稚,更像是成年人的体格。此刻男生正靠在墙边,低着头,手里握着那年刚上市的诺基亚5230手机。
纪廉看不清男生的脸,只能看到他极短的板寸头,视线最后落在了男生的腿上。男生右腿打了石膏,拄着拐杖。
纪廉站在离地五级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对方。男生并没意识到他的存在,正低头专注打字。
直到手机进来电话,男生猛地站直了身子。
“啊喂?老师?对,是我,陈洵,我今天来报道了。”他说着话转过身来。
和纪廉的目光就这么不期撞上。
陈洵被吓了一大跳,后退了一步。
手机那头还在说话,但陈洵的注意力全在纪廉脸上,忘了开口。
纪廉长了张看一眼就令人印象深刻的脸。白得没有生气的面庞,带点婴儿肥,看起来很显小,眼神又看着很不好惹。身形瘦弱,两肩的布料因为瘦削的肩线形成折角,自臂下垂到空荡荡的腰际。
电话那头,教务处的老师拔高了声音。
“喂?陈洵?校服在你们班主任办公室。就是你现在所在的位置,二楼最西边。”
“啊……二楼。好,好。”
陈洵应了两声,视线还停在纪廉脸上。
“你腿受伤不用自己去拿,先找到班级坐下来。我已经跟张老师说过了,等会儿他会拿给你。”
“好,知道了,谢谢老师。”
挂断电话,陈洵将手机宝贝地放回裤子口袋。经过纪廉身边时,他停了下来,拄着拐,悬着打了石膏的右腿,抬起头。
两人互相打量着。
陈洵忍不住先开了口。
“你是高一的吗?怎么没去参加新生开学仪式?”
纪廉看着他在原地停了几秒,最后没说话,从台阶上一级一级走下来,经过陈洵,背影逆着光,朝教室走去。
陈洵抬头看了眼教室标牌,发现对方竟然和他是一个班的。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啊,同学。”
陈洵笑起来,拄起拐,蹦跳着跟着纪廉进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