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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前。
  梦都大酒楼门口,晚上六点半。
  司机老魏从一辆加长版的雷克萨斯里先下了车,打开后座车门,杜璇整了整身上名牌套装的褶皱,从车里走下来。
  女助理紧跟着她也下了车,小跑几步赶到她前面,和门卫问清楚今晚生日宴会的楼层后,领着杜璇径直走向二楼。
  五百平米的整座二楼大厅用粉色花朵装饰一新,中央的舞台是一个巨大的粉色城堡,上面摆放着十几层的蛋糕塔。后方的 LED 大屏幕正在滚动播放一个小女孩的相册合辑,配乐是一首英文生日歌。
  女孩是这个月新提上来的市发改委主任的外甥女,今晚是她的十周岁生日宴。
  杜璇瞥了眼入口左侧的登记台。弯腰登记礼金的人已排起长队。据说这顿饭请的都是南山政、商、文艺三界的精英。不仅有省委、财政局、建设厅、规划局各部门的领导和家属,就连文联、书画院和美院的领导也赶来捧场。
  杜璇是胜龙集团下属的汽车 4S 店和奢侈品店的总经理。说是总经理,其实每天的工作只是在文件上签签字,必要时陪老公白烁和重要的合作方吃个饭。
  她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女助理点点头。女孩会意,向登记台走过去。她是上个月新换的助理。南大工商管理专业,才走出校门的女大学生。苏州人,说话带着甜糯的苏州口音。
  杜璇站在一边,望着她的背影,想起有次看到女孩手机上一张她和妈妈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的母女更像一对姐妹。
  要是那个女人没有出国,和我一起拍照,应该比她们更像一对姐妹吧。杜璇不由得记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母亲一大早坐红眼班机飞去温哥华。那天也是她的十周岁生日。
  父亲杜田宇后来告诉她,母亲怕吵醒她,站在房门口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走的。晚上,生日蜡烛都快烧没了,杜璇偏不吹,哭着非要等妈妈回来,说她答应和自己一起许愿的。杜田宇只好抱着她,唱了半个多钟头的生日歌,才把她哄睡着。
  母亲是被单位派到国外公干去的,一去就是三年,中间只回来看过她两次。第三年的春天,父亲收到她寄来的离婚协议。
  那晚,杜璇看见父亲坐在窗下,对着那份协议,默默地坐了很久,还落了几滴眼泪。长这么大,她从来没见他像那晚那么难过。他可是她的刑警老爸,比武侠小说里那些名捕快还要坚强勇敢。
  想到这里,她昂起头,把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生生憋了回去。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再难过的时候,只要挺直了脊背,昂起头就好。有什么大不了的,生活不就是这样,谁不是呢。
  女助理走回来,对她点点头。她们离开登记台,入席就座。大厅里大半的席位都坐满了。杜璇一眼望见今天的小寿星和邢璧芳坐在左边前排第一桌。
  她走过去,满面春风地和她们寒暄。邢璧芳问她白总怎么没来。她临时替白烁编了个理由,心里却想,鬼才知道他在哪儿呢。
  女孩的脸上抹了几道彩绘的寿星妆,笑起来,可爱得像橱窗里的洋娃娃。
  杜璇摸摸女孩的头顶,心里想要是自己那个孩子没有掉,也该有这么大了吧。结婚五年,她的肚皮再没动静,试管婴儿也试过了,还是没用。所幸,白烁倒不是很在意有没有孩子。
  公公 13 年 2 月突然脑中风,后来就一直躺在床上。三年前,他的症状加重,现在连话也说不清了。婆婆整天待在医院照顾他。自己这边,父亲虽然退休了,但是身体也不好。唉,没有就没有吧,即便自己还能生,也没个妥帖的人帮她看孩子了。
  服务生把她和助理领到旁边的一张桌子入座,杜璇一眼望见张艺淼坐在座位上,正低头看手机。他的脸和脖子上起了一排红疹子。
  她在心里冷哼一声。两年前,她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一段视频——一个男人大晚上喝多了,大约是掉进了下水道,光着身子爬出来躺在工人体育馆前的马路边,浑身都是黑粪水。
  视频里那张惊愕畏惧的脸,正是老同学张艺淼。
  虽然视频很快就被人删了,但是同学间却传开了。听说那晚除了张艺淼,高晟也一起掉下水道里了。他满身臭气回到家,把他老婆气得回娘家住了一个礼拜。
  这两家伙也真够丢人的。记得上学时候,张艺淼就爱对朵花啊草啊的,整什么酸诗。他还给黎雪写过情诗,什么“你是少女峰上一片轻盈落下的雪花,被我捧在掌心”。唉,这些假文艺男,总是喜欢把自己那点生理需要包装成艺术,这下裸照都上短视频了,以后没法再装了吧。想到这里,杜璇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哟,杜总亲自来吃饭哪?”刚坐定,张艺淼就主动和她打招呼。
  “你看你这脸都起疹子了,不会是没开吃,就喝多了吧?”杜璇嘲讽地轻笑一声,“一会儿别再掉粪坑里,毕竟是国家干部,老被人拍到网上,影响多不好。”
  被她一见面就嘲弄,张艺淼倒没立刻发作,沉着脸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喊她到他那边坐。
  杜璇装作没听见,低头划手机。
  “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你看看你右手是谁。”张艺淼拖长强调,阴阳怪气地说。
  杜璇这才瞄了一眼右手空位的席位牌,脸色刷地白了。
  与此同时,她的耳边响起一个温软的声音:“杜璇,好久不见。”
  杜璇一抬头,一个身着白色羊绒裙的女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的身后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男人虽然衣饰平常,腕上戴的也只是八千块的浪琴,但是看起来干净斯文,一身优雅的书卷气。
  杜璇没说话,板着脸点点头。
  去年八月份,张瑜就巴巴地来告诉过她——她们的老同学洪橙,初二三班那个退了学的大胖妞,不但减肥成功,还去整了容,简直就像变了个人。
  张瑜怀疑就是洪橙把她和口腔医院那位已婚男医生的事传出去的。因为有次她撞见医生老婆和洪橙一起去学校接孩子,两个人有说有笑的。
  为这事儿,张瑜去洪橙店里找她吵过,可是洪橙不承认,还讽刺是她自己心虚,说了一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鬼话。
  你不知道,我那么骂她,她居然一点儿都不生气,还冲我笑,好瘆人。杜璇,她会不会为了洪老师的案子,故意来找我们几个的麻烦吧?张瑜和她说的时候,声音和表情都变了。当时她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张瑜真有可能不是瞎说。
  想到这里,杜璇假装不经意地瞥了洪橙一眼,却发现她也默不作声地正望着自己,眼神就像猫盯着一只爪下的老鼠。
  真是倒胃口,又不是同学会,碰见张艺淼这货也就算了,怎么跟她也一桌?杜璇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恨不得立即起身走人,可是一想要真这么走了,白烁知道了,又要数落她没用了。
  昨天他还说这个新提上来的邢主任之前待在发改委副主任的位子上,多年没提拔。和前主任也是面和心不和。白家却一直和前主任走得很近。现在那人退下来,还不晓得邢主任这边的态度。白烁几次派人试探,都不咸不淡的,让人摸不清。
  听说邢主任从小父母过世得早,是他姐姐邢璧芳把他带大的。从前在副主任位子上,有人找他办事,只要提他这个姐姐,没有办不成的。
  白烁让她今晚找到合适机会,就和邢璧芳探探口风。唉,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么走了,不然搞得好像我怕了她似的。杜璇收回目光,低头又装作看手机。
  “洪橙,真没想到啊,还能在这儿碰到你。”洪橙和身后的男人刚坐定,对面的张艺淼就着急忙慌地让洪橙介绍一下同伴。
  “啊,我男朋友沈清。”洪橙和沈清互望一眼。后者的目光像被胶水粘在洪橙身上。
  “我说有你这么介绍的吗?在哪儿高就啊?”
  “我是一中心医院脑外科医生。”那个沈清微微蹙眉,睨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嘿,你俩还真是绝配,惜字如金啊。”张艺淼尴尬地打着哈哈。
  服务员走过来,开始上菜,都是一些辽参、清蒸海斑鱼、生蚝、烤鸭、鲍鱼之类的菜品。杜璇指着一道切好的卤牛舌,让张艺淼赶紧吃了,以形补形。
  张艺淼也不恼,还真连夹了两筷子:“哟,看来白总平时没少吃吧,他今儿怎么没陪你来啊?”
  杜璇冲他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接下来的四十多分钟,都是生日宴的常规流程:寿星女和父母走过红毯,登上舞台,向来宾致辞。小女孩当场用钢琴演奏了一段辛晓琪的《味道》。
  十岁大的小女孩,弹什么不好,怎么弹这个?杜璇心里觉得奇怪,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洪橙的眼里隐隐有泪光浮动。对了,这是从前黎雪喜欢唱的歌。看来小寿星的老师是葛峰了? 她的心里顿时一沉。
  终于,台上主持人宣布宴席开始。一个穿着小丑服的大男孩走上台进行魔术表演。杜璇领着助理才吃了几筷子菜,就见邢璧芳领着寿星女走向他们这一桌。
  “洪橙,怎么葛老师没来啊?”邢璧芳亲热地攀住洪橙的肩头。
  “他有点感冒,怕来这里会传染人,让我代他过来转达一下祝贺。”洪橙不带停地说了一通贺词,说得母女俩眉开眼笑。
  杜璇正想顺便也插几句祝贺的话,邢璧芳却对众人举起杯子,浅抿了一口红酒,便走开了。
  重新落座,杜璇回想起邢璧芳方才从自己脸上淡淡扫过的目光,觉得很没面子,赌气不再说话。直熬到宴会结束,她也没捞着攀谈的机会。散席后,她和女助理站在酒楼门口,等着老魏把车开过来。
  “老同学,怎么走了?单独聊会儿呗。”张艺淼走过来,对她使了个眼色,似乎有话要说。
  她忍住心里的厌烦,还是把女助理支开。
  “你知道今天晚上洪橙为啥也来这儿吃饭吗?”张艺淼从手中的烟盒里抽出一支软中华,递给她。
  杜璇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张艺淼凑上前,摸出打火机为她点着。
  杜璇深吸了一口,仰头吐出烟圈:“不就是葛峰让她来的,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看你是死到临头,还在睡大觉呢。张瑜是不是都没再联系过你了?我记得你俩初中那会儿不是闺蜜吗?”
  “谁和她是闺蜜,整天神神叨叨的。”
  “她再疯,也是洪老师那个案子的证人吧,我记得那会儿还是你俩一起去派出所做的笔录?”
  看见杜璇被他问得一愣,张艺淼面带得意地点开手机,递给她:“看看吧,网上都传遍了。”
  二十分钟后,张艺淼下了车。
  杜璇望着他逐渐走远的背影,听见自己的手机连续震动了几下。她把车门全部锁死,瞥了一眼手机屏上的姓名,还是接了电话:“不是告诉你,不要打我这个号码的……嗯,我知道了。就这样吧,挂了。”
  没等对方说完,她就挂了电话,打开车内音响,一首韩红的《一个人》在车厢里响起。她把歌曲设置为重复播放模式,点燃一根烟,坐在车里,安静地听着歌、抽着烟。橘色的火星在她的指尖忽而亮起,忽而又在烟雾中轻轻地熄灭。
  “现实狠狠击打着我的伤口,
  我想问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面目全非了,
  没了最初的样子,
  尽管看起来,我很富有。
  于是我一个人喝酒,
  一个人唱歌,
  一个人面对这无聊的生活,
  一个人买来面具,
  假装着强悍,
  笑着跳进人海里……”
  听着听着,她开始随着歌曲的节奏轻轻打着拍子,也跟着哼起来。唱了两遍,她才关了音响,坐在黑暗中,慢慢轻笑了一声:“傻不傻,一个人,不是该庆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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