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过药了?”
他低头轻握她的手仔细瞧了一遍,向来含情的眼睛彼时多有冷淡,忽而道,“这翼州来的戏子唱得极好,想听什么曲?”
玉笙收回手,撇去目光,不应他的话。陆停之伸手环其腰,将人扳正揽近自己,不出意料地遭其冷目以对,但他也不恼,反是衔着笑问:“你可知我作何要去找她?”
她应声皱紧眉,心头窝火,才平复的情绪隐隐晃荡——他时常无谓得像是一只卧伏日晒的猫,抓心挠肝的事是别人的,反正无关于他,若是不顺他意,一走了之即可,没有什么能够使他忧虑。
“放手。”
玉笙试图挣脱开,他收得更紧,进而弯腰整身贴着她,头埋进其颈间大肆蹭来蹭去,“陆停之……”
“因为她一切心思都可以是我,而你不会,”缠在她身上的手猛地收紧,“你一直都在敷衍……没有人是喜欢作贱的,倘若你也如她在意我,我们要何至于此?”
“所以,你也会如她那般在意她?”
他倏然抬起头来,目光流连于她脸上,深情不言而喻,他道:“玉笙,我爱你啊,我要娶的也只有你,做什么要去在意别人?”
玉笙轻愣地仰看着他,心底被他笃定的爱意实实吓了一惊——她莫名地想起另一个人来,她像向往那天色将明时的山影一般,对他的一切心驰神往,甚至心生过疯狂的念想,曾无比笃定自己可以随他消亡。
眼前的人低头来亲吻她的眉眼,玉笙好像看见他回来了,哀愁的吟唱恰落心处,飘回那日的寒风——他站在远行的人群中,等待着船靠岸。风吹得极冷,周遭的人都恨不得将身体缩成团,裹进大衣棉袄里,唯独玉笙伸长了脖子,紧紧望着远处的一个黑色身影。风吹着吹着,凝了几粒雪,俄而这细碎的雪粒愈来愈密集,落在衣服上很快便融去,飘茫之中人头攒动,晃散了那背影,他也融进了一片黑影里,她再没有看见他。
港口空落之余,又很快迎来新的热闹。
“叮——”
一道清脆的敲锣声陡然劈开幻象,玉笙回过神来,触电似的旋即从他怀中退回。陆停之神色稍暗,她却已抽身离开了这只有两人的包间。
昏暗的走廊中上下楼的人脚步轻快,话语间谈的都是那戏台上的名伶,玉笙也由此站倚栏旁看向戏台。
这一看还没瞧见台上的人呢,却先看见了台下坐前排的人。
“玉笙?你站在外面做什么?”突然出现的二太太挽她进了旁边的包厢,“刚好,文曼乏了要休息,你陪我们打几圈,二嫂让着你便是。”
她边说着,边抬手抚开前面的珠帘,在里头,周三太太、梁家小姐正等她回来,周文曼卧在一旁的软椅里听戏。
“来,让玉笙补一个。”
“玉笙,你的手怎么包着?”梁小姐随即道。
她放下包,笑言:“不小心扭伤了,不碍事的。”
“那可得好生注意着点儿,可莫要叫陆少爷以为是我们待你不好了。”三太太垂眸理着牌,语调上扬着,听得刺耳。
二太太和声道:“哪有这等事?”
“陆少爷若要是找,头一个就找你。”梁小姐说,“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茹茹姐,你还记不记得这个戏班子几年前来过燕台?”文曼忽而插话进来,梁小姐匆匆朝台子探了一眼,便又低头看牌,只道:“我记性可没有你这么好,哪里记得这些事?”
卧在软椅里的人喃喃自语说:“那好像是六七年前了吧……是过年的时候。”
玉笙听到她好似已陷入回忆里的声音,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而后,她们其乐融融地打了几圈,三太太手气最佳,难得地收起了她的刻薄劲儿。
戏台上,吟唱断断续续,喝彩声无休。不知过了多久,陆太太走了进来,她问起陆停之的去向,玉笙答:“我见他下楼去后没有回来,许是有事先走了。”
“他不曾说是什么事?”
“没有。”玉笙心知他是生了气,但没有打算要去哄着他。
话语刚落,梁三太太也进来了,陆太太立即让她替着玉笙,将其从牌桌上换下来,叫出了包厢。
“玉笙,你是与停之闹别扭了吧?”
她笑笑说:“确是拌了几句嘴,过几日就好了。”
“玉笙,停之是我儿子,我清楚他的脾性,他性子稳,并非是随便发脾气的人……除非是真的他极为不喜的事。”
陆太太话已至此,玉笙进退失据,她又和气着说,“这样吧,我回去见着他时帮你说几句,这往后啊,你们相处的时间还多呢,他的习性你也会慢慢了解完全的,他这人呀,有时就是小孩子气,你顺着他的意,他就越讨人心……”
玉笙全程没有一句反驳,安静地听完了她的所有叮嘱,被众人环绕着的周夫人走出来,也苦口婆心地叮嘱了她几句。临走时,陆太太附到她耳畔说:“你且与婷兰他们一起留会儿,帮我看着点儿。”
她应下来,但没过多久便有些后悔了。梁智儒与她一向不对付,眼下他是逮住机会就开始戏弄她。
“周小tຊ姐,愿赌服输啊,喝吧。”他丢下扑克牌,亲自倒满了酒于她递去。
陆婷兰似是发现了什么,也扔去扑克牌伏在倚栏上眺望,梁智儒没兴趣跟随,便是要与她耗着,“周玉笙,你想抵赖不成?”
“这是什么酒,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他无谓地耸耸肩说:“度数高点儿嘛,又喝不死人。”
“你……”
“别抵赖,那没用,输了就要接受结果。”他说时,将酒杯直接塞她手里,催促道,“赶紧的,不然我一会儿还怂恿陆婷兰,看你怎么跟陆太太解释?”
玉笙恨得牙痒痒,看了一眼那满满一杯酒,闭眼灌入喉中,一阵刺痛辣感从喉咙延到腹中,令她良久没有缓过来。
“咳咳咳……”
“周小姐真是好酒量啊!”梁智儒拍手叫好,彼时陆婷兰跑回来,兴奋道:“我们下去听戏吧?”
跟着她的朋友意味深长地顶了一下她的肩,梁智儒放下酒壶,换了一副面孔说:“当然可以。”
“玉笙,你没事吧?”她终于注意到了满脸通红的玉笙。
“咳……婷兰,你若是在这里没有其他事,要不去我那儿坐会儿吧,晚些时候再叫人来接你。”
“不用了,我想去下面听戏,我们一起去吧。”
玉笙瞥了一眼梁智儒,看着他将人带去,心头隐隐不安。她一人又在包厢里坐着歇了近半个小时,双颊的红晕迟迟不散,反而搅得头晕脑胀。
“小姐,您有什么需要?”
她扶着门框道:“帮我打个电话到陆公馆,便说陆小姐要跟着梁家少爷去百香阁听曲,陆小姐让管家晚点去接她。”
店中的伙计几下跑没了影,玉笙眉尾轻挑了挑——混账玩意,凭你也威胁我?
陆太太是何其注重名誉的人,怎会同意让她的宝贝女儿去妓院厮混?许是让她看一眼,她都会嫌脏,而单纯如陆婷兰,当然不知道百香阁便是妓院。
这电话打过去,陆太太许是要被他气个半死。玉笙顿时心情舒畅,揉了揉眉心,靠着扶手下楼了。
此时,梁少爷还不知自己即将祸到临头,一见她下楼来,心头还预谋着要戏弄她,于是热情地地招呼道:“周小姐,坐这儿来吧。”
玉笙和善回应:“梁少爷真是客气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怎么说我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了,是吧?”
她瞧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别开目光,盯着戏台不再理会他。
而坐梁智儒另一边的两个女孩正交头说着私密话,目光时常朝前面的座望去。戏声时高时低,使得私密话更加私密。
玉笙彼时头昏得紧,还清醒着的心思只想等陆家的人快来将陆婷兰带回去,她也要回去了。她白布包着的手,渐而发热,好像能动了。
“周玉笙,你不会是醉了吧?”
梁智儒见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便又拿她作乐,“是不是突然感觉手好些了?”
她点点头,他煞有其事地继续说:“你握着手指前后扭一下,过不了明天就肯定恢复如初了。”
说此,他还示范给她瞧,玉笙跟着握紧红肿的四指往后一压——“嗯……”钻心的痛,肿胀的左手痛麻了,缓和好一阵,还是颤抖不止。
梁智儒弯腰笑个不停,玉笙也弓下腰将滚烫的手压在腿上缓解。
未几,一个跑堂的来叫陆婷兰出去一趟,他出于好意也跟着去了,只余她伏在自己腿上,抱着手昏昏欲睡,耳畔咿咿呀呀的唱吟犹是催眠曲。
不知有几时,脸上贴来一处温热,轻轻拍了拍。
“……这儿可不是睡觉的地方。”一道声音说。
她睁开了眼睛,面前是迷雾重重的港口,寒风中凝着细密的雪,像盐粒、沙砾,拍在手上、脸上都觉有刮痛感,在那融成一片涌向巨轮的黑影里,陡然停滞了一点,它离她越来越近,最后清晰,变作了她翘首以盼的身影。
眼前晃乱的水雾悄然退去,乃至他的脸都清晰无疑,她仿佛又一次逃出了生天。
他不知她迂回曲折的这一程,只以为她是做了噩梦,便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说道:“在这儿可睡不好,自然就会作梦,我送你……”
话还未完,那俯身卧膝的人倏然扑其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颈项。钟徊神情凝滞,手也定在半空中,直至贴在鬓边的脸将泪水也蹭到他脸上才缓过神来,停滞良久的手僵硬地落下来,落到她背上,又一点、一点地压紧,按下她的惶恐。
彼时已经散场,一个还穿着戏服的清秀男子站在戏台旁,见此情形,不禁感叹:
“钟先生还真是到哪儿都不少佳人做伴呀。”
他抬眸看去,随之将贴附身上的人拦腰抱起,走出坐席,那男子也走下来,歪身往他怀里探了一眼,又调侃说,“呦,还真真是个佳人。”
“我们是邻居。”他说。
“看来钟先生与自己的邻居处得还真不错嘛。”
钟徊不再辩驳,只道:“那便改天再叙,届时我请。”
“也好,那你去吧,左右我这点盘缠也快见底了,不够你和那姓苏的小子挥霍的。”
他眉眼敛笑着点了点头,再与其告别,便抱着人离开了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