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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元领着大夫进来,客厅安静中,钟先生还保持着刚才回来的姿势坐着,没有放下怀里的人,蒲元上前提醒。
  “我若是能放下来,还带回来做什么?”
  他说此,再次尝试将人从身上放下来,可她双臂锁紧,丝毫不愿挪动。
  “……那大夫如何给她看?”
  钟徊低眸看了看怀中人,说:“将就着给她按一下吧。”
  大夫只得站到他身后,用剪刀直接剪开棉布,原本就是肿胀的左手,因着她右手紧抓手腕,彼时已充了血,红得发紫。
  “还是得让她松手才行。”大夫低声自语着,便使劲按了按那最肿的关节,麻痹的疼痛钻入意识,她猛地缩回手,人也从他肩上滑下来。
  钟徊弓腰将其按住,攥住她的右手,好让大夫给她按揉。
  “这是关节错位了,膏药可起不了用处。”大夫说道,便开始给她按揉正骨。
  这过程,玉笙便是意识模糊,疼痛也令人不得不清醒着,她一个劲地往回缩手,只得将人按着不能动弹。
  蒲元见那完全贴紧的两人,立即挪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盯着大夫正骨。他突然记起来燕台前刘小姐说的话——“他若是要娶妻生子,极大可能是会在燕台的,那儿是多少人的梦中乡啊,安宁、干净,亦不似翼州府,瞬息万变的局势、没完没了的争夺,混乱中讨生……”
  “休养几日就好,年轻人恢复得快,无需担忧。”
  “有劳了。”
  蒲元抽回神,亲自送大夫出去。
  “若是有顾虑,我让人送你回去?”
  像是已清醒了的人动作迟缓地抬头看着,眼神飘忽,她茫然地打量起他来,手掌随之贴近他的脸,微乎其微地碰了碰,不知在试探什么。
  “我有些期待,”她说,声音听得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可又不知期待的是什么,但一见到你便有这样的期待……我想的不是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或许是一个看不见的人,他晃见在路灯闪烁之时,又在晨时的蓝雾里离去,那时他令一切都隐入抽象的影子里,它们无一样具象,却美得动人心魄。天边的山影是他的剪影。”
  他握住置于脸上的手,心里似如她所描述的那般宁静却又暗里起波澜,这占据她一言一行乃至精神的情意使人沉沦。
  这是什么样的情意?是悬空不着地的,犹如某一刻癫狂的念头缥缈,又似梦境迷幻,仿佛身体贪恋依附,意志却孤立独存。这致使人出现重影,在万众之中脱颖而出,引人沦陷。
  她渐而挺起腰,凑近了仔细地瞧,目光游移在他眉眼间,飘忽茫然的神色中晃现惊喜来,凤眸噙笑,似弦月柔和朦胧。
  钟徊也不禁随其而笑,抬手抚开她眉前的头发。深情只在一念之间,便一发不可收拾,它比日久掺和取舍得失而生的情意更具疯魔似的蛊惑人心的能力。
  “那他会是什么样呢?”他问。
  “……和你一样呀。”
  她答得欣喜,尾音带着绵长的感伤,那许是晨时山边呈淡紫色的朝霞。
  忽重忽轻的气息在面颊飘来浮去,似是一只羽毛轻挠着喉咙,使人欲生咳嗽之意,却又一口气堵在喉中,不上不下,反是拢聚所有感知都集中在了这一点似有似无的痒,渐而让其凭空蔓延全身。
  使得他只能俯首贴紧,那贴在脸上的双唇随之深深地吻了吻,她便滑进其颈间,双手攀上他的脖颈,再而搂紧。
  蒲元跨进客厅,两人又恢复了来时的状况。
  “咳,先生,要不我去周小姐的公寓叫人来接她回去?”
  钟徊低眸想了片刻,只道:“眼下这个情形,许是不便让他人见了去tຊ,等她清醒了再说吧。”
  “……我听说周小姐已与人定了婚约,再这么待下去,怕是更不妥。”
  “我自有分寸,不用提醒我。”
  蒲元立即低下头,“我并非此意,只是怕有心人看见,以此做文章,坏了您的名声。”
  “名声?”他问此,抬眉笑言,“你刚来,还不了解燕台,这里不比翼州府,人人都有些可能的,但在这里没有,或许是过于安宁,反而使得一切都成了定局,三教九流是不成文的分割,你是什么人,他们早已划定了类区,跳跃他们的认知基本是不可能。”
  “燕台当真是皇室最后的落脚点?”蒲元对此仍是迟疑。
  “你若是去到某一世家历时几十年的宅邸,便知这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他们确有证实这一点的有力证据。”他说时,便起身而去。
  待蒲元回过神,只听见了楼上的脚步声,他低头便站在原处候着,直到钟徊再下楼来。
  “还有事?”
  “咳,是刘小姐写信来,刚送到。”
  他走上来,蒲元将信交到他手里,借其看信的空档提道,“若是您打算长居燕台,何不将刘小姐也接来?”
  “来燕台做什么?”他随手把信放桌上,扯下领带,脱去外套,自顾自地倒了杯水坐下来,他倚靠垫枕轻抿了一口,继续说,“她有自己的来去,若有一次的干涉,便会扰乱别人计划的轨迹,而你并没有比之更好的路可以让其永远安顿,既是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自以为是地插手其中。”
  蒲元眉头紧锁,神色略有失望,他含颚垂眸,沉吟了良久,低声说:“我以为,先生是有这样的路可以给的。”
  安坐沙发上的人似是听得什么笑话,笑意满目,慢条斯理地打开案上的烟盒,低头点上了一根,两指捏下烟来,唇间呼出袅袅白烟,眸底笑意也随着这一缕缕烟雾飘散。
  “谁也没有这样的路。”他淡淡地应说,“若是有,那也只存于好听的话语里。”
  蒲元不语,心里知道是钟先生不愿背负任何牵扯,名声于他也非必要的东西,人只要有些能力,走到另一个地方,再不堪的名声也能焕然一新。
  而他大肆收揽着通行四方的钱财,却又是要通向何处?
  钟先生掐灭烟头,又上了楼,蒲元拿过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叫来一个佣人到隔壁送去了一封信。
  而窗外,暮色渐深,宁静之中,华灯初上。
  “今儿不是去听戏了,怎么还有空来?”
  “戏有什么可听的?”陆停之伸手端起酒杯来,闷声灌入喉,苏倩收去目光,也一言不发地望着流光溢彩的舞池,俄而,他忽然倾身向她靠来,说是,“你说她与那姓钟的认识,可她却说不识,昨夜他们也无交流,所以你在骗我,是吗?”
  “我骗你?”苏倩陡然激起情绪,又立即压在胸口,但声音依旧起伏不定,“陆停之,对于她,我比你了解得多,钟先生不仅是她的邻居,也是她苦恋数年的人,她喜欢他,这你当然不知道,而你……”
  她猛地反应过来,怒火再难抑,反手推开他起身——“陆停之,你敢诓骗我?”
  “我真弄不明白你想的是什么,难道只要不正面从你口中说出真相,而是一门心思地引我自己去发现就能让你不用愧疚?你不觉得这是自欺欺人吗?”
  所有怒气被轰然拍散,她只觉身体下沉得笨重,不能动弹,而陆停之却顺势仰靠着沙发背,悠哉悠哉地抽起烟,悠然道,“喜欢可太容易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说上几句,但她只会与我结婚,也只能与我结婚。”
  苏倩盯着他,只觉从里到外都凉了个遍,她下意识地在脑海中翻找着一个充满美好的他。她随即放轻了语气说:“你为何要执于和她结婚呢?”
  他倏然站了起来,拿上他的外套,嘴角衔笑说:“因为我爱她呀。”
  轻飘飘的语气犹是说着玩笑话,而她不会将其当真,但也不会再挽回。如此看来,他们简直是天作之合,或许没有人能够从他们身上占得分毫便宜。
  苏倩望着远去的人,恍然发觉,其实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他所有的深情凭风起,随风散。他们不爱任何人,只爱自己,或是说他们爱的是陷入深情时的某种满足感,和因情所生的飘忽离地的另一个自己。
  她收回目光,离罢自己的裙摆,背向而去。
  “叮——”
  摇颤不止的电话晃着客厅的安静,蒲元从外面走进来,利落地接起电话。不过几时,钟先生便从楼上书房走下来。
  “什么人?”
  蒲元放下听话筒回话:“是方先生,他问您明日可否有时间,若可以的话,明儿午时去戏院一趟。”
  “他没说是为何事?”
  “没有。”
  “准是又找的借口。”他转身往回走,可行到楼梯旁便又止步停下了,而楼上欲要下来的人也停了步。
  蒲元不知所以,只以为他是还有事交代,便问:“您还有事吩咐吗?”
  钟徊应势垂下眼帘,侧身回头,挥手示意他下去,随之踏上了楼梯。蒲元似也猜到了什么,朝楼梯口探了一眼,才忧心忡忡地退出客厅。
  彼时,楼上进退两难的人也不知该作何反应,脱口而出便是:“……您怎么也在这儿?”
  “因为,这是我家。”
  “啊?”玉笙心一抖,迟疑地环顾四周,心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是我喝醉酒,跑人家家里胡闹来了?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啊……
  想到那画面,一股热流猛地涌上头,涨红了整张脸,她真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额……抱歉啊,我,我可能当时不、不太清醒。”
  “没关系,既然那是不清醒的时候,眼下周小姐应该也清醒了,那就再说一遍,如何?”
  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不偏不倚地站到她面前,她的羞愤也跟着抖乱了。或许,她真的将什么都说了,无尽的恐慌、心虚在身体里转成漩涡,晃得人头晕眼花。
  “我……”
  忽而伸到眼前的手抚过她眉边的发丝,微凉的指尖若有若无地触及皮肤,玉笙睁圆了眼睛紧望着他,猛然浮上来的气屏在嗓子眼,又一点、一丝地,小心翼翼地呼出口。
  他俯下身来,以几乎可以触碰的距离与她相顾,玉笙不由得伸手去碰他,半掩在他阴影里的眼睛从惊恐中脱离,浸在不知是欣喜还是感伤的泪水里。
  “你总是说着一个人,用好许生动、漂亮、前所未闻的话去形容他,我听着也好生羡慕。”他如此说。
  玉笙已有的欣喜上不断重叠,再重叠,直至眼睛都盛不下,所有可以感知的思虑都只余这样的喜悦。
  她跨进最后一步,紧拥着他,不计后果地回应他的吻。
  这是她从未预想过的事,但它到来时,好像也没有后果可想,它已然成了涵盖所有预想的终点。为此,什么都不算后果。
  “咣——”
  那虚掩的门倏然紧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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