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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略从实验室赶来,身上还带着些实验室里不知道什么溶液的味道,和周遭环境不合。赵芊芊订的是附近有名的网红餐厅,端上来的饭菜冒着烟,形式大于内容。
  隔着干冰融化的烟,孟沛初看到赵略安静地吃饭、喝水,放下筷子,他心里就有些恼。她自然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他这段时间都没睡好,但问题是,他又有什么立场对她生气呢?一直以来都是他单方面的自以为是。他对她抱有欢喜的热忱,凭什么就要求她也给予同样的回报?这样想着,他内心就有些气馁,一种羞愧感和荒唐感涌上心头。这段日子真的太荒唐了。
  “二哥”,赵芊芊喊他。
  孟沛初回过神,听到赵芊芊说:“这个菜不错,这家的招牌,你尝尝。”
  是一道炭烤西冷牛排。孟沛初想起老黄那儿吃的那道菜,不动声色地把这道菜快速转过去。他看到赵略搛菜的手顿了一下。
  “我最近肠胃不太好。”孟沛初解释了一下,却看到赵略按住桌子,夹了一块牛肉,又皱着眉吃下去。
  侍者新上来一道菜,介绍说是加了梅子酱,酸甜开胃,他悄悄将那道菜转到她跟前。
  赵芊芊说着赵章的病情,说她如何辛苦,又如何心酸。孟沛初发现赵略听得认真,提问了几个颇专业的问题。赵芊芊打扮得十分精致,香奈儿套装,格纹包,隆重得要赴重要宴席。孟沛初觉得自己其实有点受虐倾向,以往也没发现,他其实是对锦衣华服并没什么兴趣的,偏好的是连帽衫牛仔裤那一类。
  但对面的人对他几乎全无兴趣。他胡乱吃着盘子里的菜,又忍不住不关注她的动态。
  赵芊芊很少见堂姐赵略这样关心她父亲,不免多说了些,直到饭局结束,才注意孟沛初似乎话很少。她出门前换了一双极细的高跟鞋,半天下来,就有些疲劳,便对孟沛初道:“二哥下午忙吗?能送我去附近商场买双鞋子吗?我的车子最近送去修了,下午我还要去医院陪我爸。”
  赵略正在低头收拾包,闻言抬头看孟沛初一眼,他竟然从她的眼神里解读出了生气。她的脸是冷的,但眉眼分明耸动着生气。
  “好啊,正好下午我也要去孟氏开会,顺路的。”话是对着赵芊芊说的,但他看着站在赵芊芊后面的赵略,接着道:“赵研究员,你也要去的,汇报工作。”
  赵略这才想起来研发部跟她说过让她准备一下资料,要给金主孟氏汇报进度。于是他看到她极丰富的表情,被戳破的恼怒、气愤,或者别的什么,都从她那双眼睛里流了出来。孟沛初却有些高兴起来,生气也好,生气总比无动于衷要好得多。
  一路上,赵芊芊都同孟沛初聊天。他们在本地的生活圈多有重叠,比较有话聊。从后视镜里看过去,赵略一直看着窗外,她感觉到孟沛初在看她,抬眼从后视镜里看过去,他也不回避,直视过来。
  那层在他们之间薄得像糯米纸一样的东西被捅破了,孟沛初觉得有些茫然,也有些兴奋。形势一下子掉转了个儿,他觉得自己好像拥有了更多自主权,像在衣服兜里发现了一笔从前悄悄藏下的现金,孟沛初小心翼翼地守着这笔财富。
  乍富之人多少有点飘,赵芊芊下车后,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孟沛初道:“你和你堂妹关系一般啊?”
  “那看来我们俩彼此彼此嘛。”
  赵略不看他,道:“怎么,就因为没有产业,你就觉得我们两个应该亲亲热热和和睦睦?”
  这是讽刺他家里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孟沛初笑了笑,坦然承认:“对,无利不起早,那么无利就更愿意维持塑料感情。”
  “塑料感情,假得很真,到见真章的时候就彻底歇菜了。”
  赵略忍不住呛他:“别一副见惯了世事的样子,你也就比我多活了几年而已。我又不是忽闪大眼睛愿意捧你场听你讲大道理的人,你要讲的话,也要看看对象。”
  孟沛初不说话,心里却有一种奇妙的平静。他觉得自己真是被赵略怼惯了,人类的本质是双标,孟安明怼他他就只想吵架。
  见他沉默地开车,赵略心里又有些小小的失落和寂寞,她心里准备了很多刻薄话,只能默默把这些刻薄话咽下去。其实她也是回国后,尤其是遇到孟沛初,才会有这么多刻薄话想说,一定是文化差异的缘故,她想。而过去的半年里,她也不曾像今天这样气闷,一定是因为孟沛初是她顶头上司的缘故,她又想。
  直到在孟氏停下,赵略都有些闷闷的,那种感觉,就像有人捏住她的喉咙。可她活了这么多年,何曾有过被人扼住喉咙的感觉!荒谬!她觉得这是因为她有所求的缘故,一旦有所求,就会有软肋。
  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对孟沛初好一些,趁着他还喜欢她,至少她可以拿这份喜欢“变现”。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吓了一跳。在她心里,“交换”至少建立在等价的前提上,而“变现”就有些计算的意味在里面。她对孟沛初来说挺重要的吧?是他爷爷孟寿堂心目中为他哥扫除障碍的人选之一,也是他孟沛初扮猪吃虎的绝佳“附件”。这样看来,“变现”似乎又建立在等价的基础上。只是她不知道,面对孟沛初,她在说服自己以经济学的那一套规则做感情题,其实这跟田凯文之流也并无太大区别。只不过她是把感情当矛,日后这根矛不免会刺向她自己。
  在会议室里坐下,赵略难得地冲孟沛初笑了一下,让孟沛初颇有些受宠若惊。他听着报告,在心里捋她的情绪变化,吃不准她为什么生气,又为什么冷漠,最后又化成温柔刀。
  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孟沛初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这句话,他摇摇头,甩了甩脑子里出现弹幕。一定是最近社交媒体刷多了。张璧影的文化传媒公司开了起来,他投了钱,持了股,不免要为此负责。他扮猪吃虎的策略其实挺成功,在吃、喝、玩领域转圈圈,他爷爷孟寿堂也被他骗了去,但还担心,要配一个没背景的女生方能压得住他。从孟沛初对普渡的步步为营来看,孟寿堂显然被蒙在鼓里。当然,主要原因还是他那一代企业家对研发的重视不足——他们不认为科技创新能带来巨大利润。
  普渡报告最新进展,孟沛初就看到孟氏来参会的高管们脸上现出茫然的神色。普渡进度快,几乎神速。赵略介绍着 RVT-3201 毒理实验进展。她在专业领域工作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叙述有逻辑,呈现有重点,他相信她是真的喜欢这一行,誓要达到所在专业的终极目标“解决患者未尽之需”的那种喜欢,像他自己致力于要把中国原研药比例提高的那种喜欢。他觉得他们在某些方面其实是很像的。
  “下一个阶段我们要招募志愿者进行三期临床。”赵略道:“三期临床后,便可审批、上市。”
  孟沛初带头鼓掌,孟氏的几个高管不甚了解此时鼓掌的意义,却也认真附和。孟沛初接过话头,道:“大家可能不知道,只有 50%的项目走到了三期临床,一个创新药从临床开始到获批大概只有 10%左右。”
  “可能我的话有些难听,在坐的有多少人真正跟过一款原研药?容易的路走得多了,也要想一想难走的路。”
  赵略想起在研究中心时孟沛初提出的那个“一三五计划”,心里感慨——这人还真的是有点想法和计划的。彼时彼刻,此时此刻,她心里对他的钟摆又向正方向摆了几个刻度。
  开完会,孟沛初坐着等赵略收拾好资料。
  “走吧,我送你。”孟沛初道。
  “今天我不回去加班了,去一趟医院。你也要去吗?”赵略反问他。
  除去工作滤镜,赵略又回到了牙尖嘴利的那个她。也许是前段时间她生病,又或许是发生了一些事,她的微妙变化令孟沛初心惊。如今她变回来了,可能变本加厉,譬如她接着道:“你不去看看吗?你赵芊芊妹妹的父亲大人住院了,结肠癌中晚期,正在化疗,疼得死去活来。”
  孟沛初想起自己好像要去医院复查一下脚趾。下午三点半,他发信息让秘书找了熟识的医生加了一个号。
  “去的。”孟沛初打开副驾驶的门,却看见赵略绕到车的另一侧,打开车门,坐进了后座。
  孟沛初就有些寂寞,自嘲地笑笑,坐进驾驶室为她当司机。
  “你要买水果吗?”车从孟氏开出来,上了高架,赵略问。
  “什么?”孟沛初没跟上她的思路。
  “看你赵芊芊妹妹的父亲大人不是应该要拿点儿东西吗?还是你要带花?”赵略看着窗外,进入梅雨天,雨快要下来,天气实在称不上美丽,连带着心情也并不怎么好。
  “不过可能你出现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她嘴角有嘲讽的笑。
  这是孟沛初熟悉的笑。
  “你真的和你表妹关系一般啊。”孟沛初道,“什么你赵芊芊妹妹的父亲大人……太矫情了。”
  赵略继续看向窗外一闪而过的建筑,抿着唇,不搭话。灰扑扑的环境,灰扑扑的建筑,偶尔出现一抹绿,也被染灰了。
  孟沛初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话,琢磨起她和他的关系,引入赵芊芊这个变量以后,他突然有一个大胆的假设:她不会是在吃醋吧?
  孟沛初在拉拢人的事情上面有天赋,却是感情方面的迟钝者。他也遇到过女孩为他吃醋,但那时他不在意。如今真正遇到,他就有些不敢确定,却也找不到机会小心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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