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有云,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
这瘦弱少年正是神童骆宾王,观光是其表字。
学而优则仕,大唐的读书人都很热衷于做官,也都热衷于科举,像王绩那样的人极为稀少,没有什么比端着官家饭碗更令人安心的了。
骆宾王的父母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便把这份希望体现在了孩子的名字上面。
因为家乡婺州义乌县距离大海不远,所以还给孩子取了个通俗的小名,叫骆临海。
贞观四年,张牧川追捕一名逃犯到了江南东道,偶然之间与五岁的骆宾王相识。后来那逃犯狗急跳墙,绑了骆宾王想要换些银钱跑路,最后是张牧川击杀了逃犯,成功将骆宾王解救了出来。
一晃九年过去了,骆宾王已从孩童长成了少年郎,但讲起家乡话时的语调和语速还是那般怪异,听着就像是只大鹅被人掐住了脖子急促呼救一样。
张牧川细细打量了骆宾王一番,目光最后停留在了那只秃了屁股的祥瑞大鹅身上,庆幸自己还好提前支开了缅伯高,否则要是被对方瞧见骆宾王这般对待祥瑞,非得拼命不可,简单地向骆宾王解释几句,伸手抱回了祥瑞大鹅。
骆宾王收起六七寸的铁刃,尴尬地说道,“守墨大哥,真不是我嘴馋想要拐走你们的大鹅,是这大鹅非要跟着我回房间,还主动跳到我的铁釜之中……”
张牧川惊奇地噢了一声,将祥瑞大鹅轻轻地放了下去。
果然下一刻,这祥瑞大鹅似乎忘记了先前的不愉快,竟又朝着骆宾王走了过去,鹅鹅鹅地叫了三声,然后扭着屁股来到骆宾王厢房中央的桌边,振翅一飞,扑棱棱地落入桌上的铁釜之中,歪着脖子看向骆宾王,那意思是快来啊,我都准备好了!
骆宾王耸着肩膀,摊开双手,满脸无辜道,“你看见了吧,真不是我主动的……不知怎么回事,自我七岁作了那首咏鹅之后,这些扁毛畜牲就总喜欢跟着我,鹅鹅鹅地叫个不停,烦死了!”
张牧川啧啧叹了两声,“怕是这鹅也是个追名逐利之辈,为了被你歌颂一番,甘愿赴死……你那首短诗做得确实不错,真是你七岁所作?”
“那是当然,我们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不搞弄虚作假那一套……”骆宾王一边邀请张牧川进房坐下,一边将祥瑞大鹅从釜中捞起来扔在地上,淡淡地说道,“在你走后的第二年,我祖父的朋友来家中作客,这种时候父母都要让孩子展示一番,你懂的……那宾客听说了我喜欢读书作诗,便让我以最喜欢的小禽兽为题,写一首短诗,字数不限。”
“所以你就写了咏鹅?”
“那我确实比较喜欢吃烤鹅,烧鹅,还有铁釜炖大鹅……”
“原来如此,也算是歪打正着成就了你神童之名,你写的诗文本来就不错,将来肯定能依靠诗文讨得帝王欢心,平步青云!”张牧川夸赞了两句,转而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莫非是跟你阿耶一起出游?”
骆宾王摇了摇头,苦着脸道,“我阿耶已经过世了,就在我参加完童子试之后,他太高兴,一下子笑抽了过去,就再没醒过来……我这些年跟着阿娘四处搬家,上月好不容易闲了下来,便跟着朋友到剑南道去游历了一番。”
张牧川轻轻地拍了拍骆宾王的肩膀,“抱歉,我才知道你父亲已经故去,难怪你比孩童时瘦了不少,真是辛苦……你阿娘为何要频繁搬家,莫非也想学那孟母三迁?恕我直言,现在那些所谓的私塾宅院都是价格虚高,这有如羯鼓传花,鼓声住时,手里捧花的那人必然倒霉!”
骆宾王又摇了摇头,“我们搬家不是学习什么孟母三迁,纯粹就是穷……一开始的时候还能在坊市租个一进的宅院,后来只能租得起廉价的阁楼厢房,再后来便只能搬去郊外,搭一间草屋了。”
张牧川顿时大起恻隐之心,抚了抚骆宾王的脊背,“这般说来,你岂非原本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突然就只能吃些糠菜……可怜!可怜!”
这一抚,骆宾王登时又悲从中来,举起衣袖按着眼角,满脸难过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已经好久没尝过荤腥了,原本这次跟着朋友去益州,以为能吃几顿好的,结果他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不忍心他破费,就想着去找父亲的一位朋友接济一下,结果人家门都不让我进……这、这、这回家的银钱还是我卖了衣袍,又给别人写了几幅字才凑齐的,这其中的艰辛,常人难以体会。”
张牧川也垂泪道,“我如何不知……我那没过门的妻子这些年也是饥苦困愁,若非实在不得已,谁想出远门挣这几两碎银!”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贯大钱,轻轻放在骆宾王手边,“这一贯银钱你先拿着,待得你我要分别之时,我再给你取一些来,现在不给你是因为怀璧其罪,你又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所以暂且只给你些吃喝的钱。”
骆宾王大为感动,急忙推辞,“这如何使得,守墨大哥你也不是什么豪富,还是快收回去吧……”
“无妨!”张牧川摆摆手,“我这一趟办得好,花出去的银钱便都能几倍收回,若是办不好,以后也用不上这些银钱了。”
骆宾王听了这话,轻叹一声,不再推辞,“还是守墨大哥你仗义,不似那益州的乡绅,忒不讲情面……”
张牧川砸吧两下嘴巴,“确实太没情义,按说益州人大都热情好客,像他这样拒客于门外的实在罕见。”
“可不是吗……我听说那天是他阿翁的生辰,还特意写了幅贺词送进去呢!”
“你写的什么?会不会太复杂了,别人没读懂?”
“不复杂,意思很简单的,概括而言就是四个字,长命百岁!”
“挺好的,那他为什么不给你开门?”
“我事后打听了一下,那天是他阿翁九十九岁的生辰……但我那字写得挺好的啊,极为工整,就算目力不行的老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张牧川顿时愣了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就在骆宾王唏嘘不已之时,厢房外面忽然嘈杂起来。
经历过之前的楼船巨响,张牧川和骆宾王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立刻开门走了出去。
两人循着喧闹声走到廊道另一侧的拐角处,听围观者细说之后,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楼船出了什么问题,而是旅客之间发生了一点摩擦纠纷。
在最后那次巨响之后,船工们慌忙到底舱检修,终于使得楼船又恢复了平稳。
旅客们得知了这一好消息,便各自返回房间休息,有一富贵公子在途径甲上一层廊道时,与人相撞了一下,等他爬起来后,却发现自己的钱囊不见了。
他立马就想到了刚才碰撞自己的那名白衣青年,于是便让仆从找到了对方,想要讨回自己的钱囊。
可那白衣青年却坚称不曾窃取钱囊,遂两边发生了争吵。
富贵子弟气恼不已,命令仆从们动手教训一下白衣青年,但却被对方一一撂倒,惊惧之下叫来了楼船上负责护卫旅客安全的镖师,与白衣青年对峙着。
随着围观者越来越多,喝骂白衣青年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大部分人其实并不知道实情,只是跟着别人一起喊叫罢了。
张牧川拨开人群,仔细瞅了眼那腰胯大弓、手持方天画戟的白衣青年,皱了皱眉,“钱囊应该不是他偷的。”
旁边的骆宾王好奇道,“守墨大哥是如何看出的?”
张牧川指了指白衣青年手上的老茧,“你仔细观瞧此人双手,老茧遍布,粗糙不堪,明显是个习武之人……他那方天画戟奇重无比,但他拿在手中却很是轻松,说明他力气很大,而贼偷练习的技艺都是精巧活儿,手中老茧的位置完全不同。”
“他嘴唇干裂,面容疲惫,腹部干瘪,至少已经有两三顿没有进食了,如若真是个贼偷,绝不会让自己的肚子饿着,楼船厅堂里摆着那么多水果糕点,他却不曾偷拿半点,说明他是一个有操守的人。这样有操守的习武之人,怎会盗窃他人钱囊呢?”
骆宾王听完张牧川的解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眼见着白衣青年被逼得要当众解开衣袍自证清白,他哼了一tຊ声,当即就要站出去仗义执言。
张牧川却是摇摇摇头,示意骆宾王稍安勿躁,随后环视四周,忽地瞥见一名杂役打扮的矮个子混在人群中,他之前明明记得对方穿着船工的衣服,此刻突然换了装扮,必定有蹊跷,于是悄悄靠了过去,伸手成爪,猛地扣在矮个子肩膀上,“兄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啊?”
那矮个子扭头看了张牧川一眼,紧皱眉头道,“我不认识你……”他想要转身离开,却发现无法动弹,面色冰寒地吐出一句,“放开,别挡我的道!”
张牧川呵呵一笑,“不好意思,可能是我认错了,你与我一个朋友长得很是相似……”
他一边侧身让开道路,一边松开扣在矮个子肩膀上的手,只是在收手的时候,佯装不小心扯开了对方的衣襟。
下一刻,好几个钱囊从矮个子怀中掉落出来,其中便有富贵子弟的钱囊。
霎时,四周一片哗然。
矮个子见状面色一白,狠狠瞪了张牧川一眼,慌忙逃走。
张牧川冷笑两声,正要拔刀拦下矮个子,突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裂空轻响,立即停了下来,扭头看去。
只见一支没有箭头的羽箭穿过人群间隙,极速飞行而来,眨眼间便追上了矮个子,精准地扎在了对方的大腿上。
矮个子哎哟一声,扑通一下栽倒在地。
白衣青年缓步走了过来,拾起富贵子弟的钱囊,扔了过去,砸在富贵子弟的身上,轻轻哼了一声,而后转过身子,对着张牧川拱手道,“多谢兄台出手相助,不然今日我薛礼便是跳进大江之中也无法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