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在无能为力的年纪,遇见想要报答的人。
薛礼很想请张牧川吃喝一顿,以示感谢,但他囊中空空,着实无可奈何,所以感谢的话也只说了一半,不敢轻易许诺。
张牧川听着薛礼腹部咕叽叫个不停,洒然一笑,互相介绍一番后,主动邀请对方一起到楼船甲上二层的厅堂喝爵浊酒,交个朋友。
薛礼饥肠辘辘,见张牧川态度真诚,也不推辞,便厚着脸皮跟了过去。
张牧川先是把祥瑞大鹅送到缅伯高房间,简单地解释了几句,这才来到甲上二层与骆宾王、薛礼会合,一瞧桌上的酒菜,当即笑了。
骆宾王和薛礼都是落魄之人,平素抠搜惯了,加之这一顿又是张牧川请客,两人皆是不敢胡乱做主,故而直到张牧川回来,桌上竟只摆着一盘船家赠送的炒大豆。
骆宾王本想与薛礼一边吃喝,一边等张牧川回来,奈何对方始终直勾勾地盯着那盘炒大豆,还说什么人不齐,不能动筷,否则便是无礼。
自己堂堂一个读书人,却被一介武夫教育守礼,他顿时也没了吃喝的兴致,与薛礼瞪着大小眼,静静守着那盘炒大豆。
张牧川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遂打了个哈哈,“一盘炒大豆可不够咱们三个人分的,我再随意点几道江南名菜,咱痛快吃喝一顿……来来,我先提一爵,咱仨虽江上相逢,又都是他乡之客,但难得志趣相投,观光喜欢作诗,我也喜欢作诗,仁贵你喜欢骑马射箭,我也喜欢舞刀弄枪,真是有缘,我先干为敬!”
说着,他端起酒爵,一仰头,咕咚灌了个底朝天。
薛礼看着张牧川喝得如此痛快,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当即也拿起酒爵,遥遥敬了敬张牧川,酣畅地饮了一爵。
骆宾王面色稍缓,也喝光了爵中酒,两颊微微泛起潮红,“痛快!大丈夫就该如此饮酒!别看我年纪比你们小,但这酒量却不一定没你们大……只是家境贫寒,不然也能挣得个五斗少年的美誉!”
张牧川呵呵笑道,“前两日我才与东皋子喝了几顿酒,他都不敢言酒量能超过我,你就不要说大话了!”
骆宾王不服气地撅起嘴巴,“那我们来打个赌如何,比一比谁的酒量更大!”
薛礼皱了皱眉,“不好吧,以大欺小,这不合礼法。”
张牧川摆摆手,“无妨,我与观光向来平辈相交,不分大小,今日船上与你二人偶遇,实在高兴,便放肆玩一回……”他侧脸看向骆宾王,笑着问道,“你想怎么赌?”
骆宾王想了一想,忽然道,“守墨大哥你刚才点了七道菜,咱们就来赌一赌这上菜的顺序如何?我敢打赌,这第一道必定是清蒸白鱼!”
张牧川啧啧两声,“倒是懂得抢占先机……那我便赌第一道菜是干炒河虾!”
薛礼抿了抿嘴唇,拘谨地说了句,“我觉得第一道应该是烤羊腿。”
骆宾王白了薛礼一眼,“谁会第一道菜就上烤羊腿这等大菜,怕是你想吃肉想疯了吧!”
薛礼支支吾吾,急红了脸,也没憋出一句辩解的话。
好在这时候楼船厅堂的仆役端着菜走了过来,化解了尴尬的气氛。
第一道菜果然如骆宾王所言,上的是清蒸白鱼。
张牧川和薛礼干脆地饮了一爵。
骆宾王满脸得意地再开一局,只是这份得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在第二轮便猜错了,他气鼓鼓地灌下一爵,又连开三局,结果意外地全都答错了。
薛礼陪着又喝了三爵,从头到尾愣是一道都没猜对,也不知他是真的运气差,还是就单纯想喝酒,每次输的时候都挺高兴的。
反观张牧川除了第一道说错了之外,其余全都猜对,仿佛能预知未来一般。
薛礼直呼神奇,诚恳问道,“牧川兄弟,你为何能猜得如此准确?”
张牧川微微笑道,“并非我猜得准确,实则运用了一点算计……七道菜依次端上桌子,总共有五千零四十种排序,然后根据菜肴的制作繁琐程度先筛选一遍,再观察邻桌上菜的次序,便可大致推断出来。当然了,这里面也有运气的成分,所以我第一道便答错了。”
他转头看向骆宾王,轻声说道,“观光,你须记得以后不要随意与人赌博,这里面都是算计,大多数时候,只有庄家能赢,万不能深陷其中。”
骆宾王不以为意地瘪了一下嘴,“我便是想与人打赌,也没那本钱……待得再游历几年,我便去长安考个功名,也无时间浪费在赌博上面。”
旁边薛礼叹了口气,“真羡慕你们读书人,还有科举这一条路子可走,似我这等习武之人苦练二十余年,到头来却是报国无门……我这次本想去松州参军,却被告知名额已满,辗转到了益州,打算凭着一身武艺去混个府衙的差事,可因为没人举荐,终究还是白忙活一场,就连在街边卖艺,都要被巡吏追撵,愣是一文钱没挣到!妻子还在家中翘首盼望我的喜讯,想想真是无颜回去……我今年已有二十五,还是这般一事无成,实在愧对先祖啊!”
张牧川闻言宽慰道,“哎哎!有钱没钱也要回家嘛,两个人在一起就算是饮水也能饱腹……你现在没钱不敢回去,等到有朝一日发达了,又可能因为嫌弃,不想回到那贫寒小家,做人不可太注重所谓的面子。”
薛礼皱眉道,“抛弃糟糠,那不是混账吗!我薛仁贵绝不可能做出那等丧良心的事情,今生今世只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若是他日再娶,必定不得善终!”
“哎哎……我只是随口说说,你怎还发起誓言来了!”张牧川摇头笑了笑,举起酒爵,“不谈这些,盛世之下,大家都是满腹牢骚,你别羡慕观光,现在科举亦是不易,如若行卷不顺,他这一肚子的才华也没有施展的机会!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
骆宾王和薛礼对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竟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感。
三人又吃喝了一阵,酒足饭饱之后,张牧川拉着骆宾王和薛礼走到船尾,解了裤子,准备赛一赛谁放出的水龙飞得更远。
薛礼急忙拒绝,直说着此举失了礼法,很是不雅。
骆宾王毕竟还是个少年,撒野这种事以前也没少干,毫不犹豫地脱了裤子,刚放了一半水龙,忽然发现水面上漂浮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瞧,顿时大惊,慌忙提起裤子,指着不远处的江面,“守墨大哥!那里好像有人!”
张牧川循着骆宾王的手指看去,果然瞧见了一个男子漂浮在江面上,因为他以前在大理寺任职时很是繁忙,早就练成了收放自如的本事,速即止了尿意,系好腰带,寻了一根长竿,把那男子拨拉到船边,再让薛礼找了个渔网将其打捞上来。
薛礼气力奇大,三两下便将江中男子拉到了甲板上,看清对方面容之后,惊声道,“居然是他!”
这男子正是先前偷盗富贵子弟钱囊的矮个子,此时他面色灰白,双目淌血,浑身冰凉,已无半点生息。
三人立时酒醒了大半,尤其是年纪较小的骆宾王,tຊ往日里哪曾见过这般恐怖的情景,只瞧了尸体一眼,便觉得胃中翻涌,转身扶着舷墙,哇哇吐了起来。
张牧川深吸一口气,表情陡然一肃,蹲下身子,认真地查看了矮个子尸体一番,发现对方后脖子处有一墨色圆点,额头还有磕碰的痕迹,腹部又鼓胀着,一时也弄不清楚对方的死因,扭头看向薛礼,“去叫船家吧……此人虽是盗贼,但依照大唐律令,罪不至死,他身上有多处致命伤势,显然是为他人所害,凶手就在这艘楼船上,必须要尽快将其找出来!”
薛礼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跑向楼船甲上三层的前侧平台,他先前见到船家在那边观察江面情况,此刻应该还没下楼。
张牧川看着薛礼离去,又瞥了一眼还在呕吐的骆宾王,直起身子,抬头望了望天色,发觉并未有暴雨将至的迹象,联想起先前楼船巨响时飞鸟的表现,心中觉得奇怪,莫非自己猜错了?
就在这时,江面忽然腾起白雾,楼船前方的景象立时变得模糊不清。
片刻之后,一艘燃着灯火的古船忽然出现在楼船的后方。
张牧川心中立时生出一种警觉,浑身的寒毛直立而起,当即扭头看向身后。
朦胧中,他似乎瞧见那艘古船上立着一白面书生。
那书生相貌俊俏,眉目狭长,像极了山间野狐。
张牧川记起之前那些旅客谈论过的坊间传说,皱了皱眉,右手悄然摸向了悬在腰间的横刀,忽然道,“观光,你还是童子之身吧?”
骆宾王闻言愣了愣,强行止住呕吐,想要询问张牧川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可他一抬头,也瞧见了那古船上的白面书生,登时惊得说话也有些不利索,“当然……但我刚才已经放出去了一半,这么大一艘邪祟,该是……不够用的吧?”
张牧川轻咳一声,眨了眨眼睛道,“别误会,我其实不相信童子尿驱除邪祟那一套,刚才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骆宾王正要说些什么,忽地瞟见那白面书生冲着自己笑了笑,立时面色一僵,哆哆嗦嗦道,“惨了惨了,好像有谁说过这书生其实是妖狐变的……狐狸也是小禽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