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不是没想过平叔会走,毕竟他岁数大了,一个人撑店很艰难。
就在这个柜台前,她和苗安站在小板凳上,平叔教他们算账,算得好给买糖葫芦。他们俩算账都细,出不了错,但苗安比陈宜算得快,平叔的糖葫芦总是归他。
平叔不晓得,他一走,糖葫芦就到了陈宜手里。
苗安也不晓得,陈宜吃完这根糖葫芦,就是这里,小小的后院里,平叔会再给她一根糖葫芦。
陈宜捂住腮帮子,想到那年坏掉的牙齿,好像又疼了。
她嘴角噙笑,“我们说的肯定不是一个人。”
说着拉董参往外面去。
背后,传来一声呼喊:“谁找我爹?”
紧跟着,爽朗女声变得怯生生的,颤着音儿道:“大小姐?陈宜姐姐?”
平叔丧妻,膝下一儿一女,儿子中了举,没再回来过,还有个女儿,和陈宜年龄相仿,关系也近。陈宜离开时,平叔说把女儿许给了下面镇里的村长家,村长的儿子好歹是个读书人,不会亏待女儿。
"哼,读书人规矩才大呢,"女掌柜头发光亮高盘,身着黑色劲装,像丧服,“说怀孕的女人不能去送葬。”
“那可是我亲爹啊!”她说起来还很激动,见陈宜和董参尴尬才放低声音,耸肩,仿佛不在意一样,“无所谓咯,他休了我,我就不算他们家的人,我儿子自然也不算。”
“好了,不说这个。”
她笑容明媚,挽住陈宜,给她引路,“九酝春的招牌都好好收着呢,我爹说了,你总有一天会回来。”
站在库房前,掌柜和陈宜面对面,双手交握。陈宜看她嘴唇右下的小痣,想到小时候大家都叫她“小媒婆”,她也不恼,就这样,一只手拉着陈宜,一只手拉苗安,过家家。
真是久违的安逸。
一堆废弃桌椅上头,“九酝春”的牌匾挂在最上面,附着一层薄薄的灰,看得出来有人清理,但擦得不勤。
小媒婆摞起袖子就要往上爬,董参赶紧先她一步爬上去。
“哪能要你一个妇人家做这个。”
小媒婆和陈宜在下头托着,九酝春的牌匾终于回到了它的主人怀里。
"大小姐……"
“我说了不用喊我小姐,”陈宜半跪在地上抱住牌匾,抬头看她,眼睛红红的,“还是喊我姐姐听着舒服。”
“小宜姐,”她折中喊道,“我知道,这间铺子应该还给你,爹爹去世前特地交待过。”
“不用急,”陈宜晓得她要说什么,“米铺生意这么好,还有这么多伙计要养,不能这样说盘掉就盘掉。”
“而且,我酒酿出来还早,硬要说的话酒坊还重要些。”
“哦,好,好。”小媒婆的嘴角扯得很僵硬。
陈宜很感谢她,但生意就是生意,爷爷在庐州起家的第一间铺子,不能不要回来。给她时间找新铺子,已经很好。
铺子的后院有一棵老槐树,陈宜小时候爬上去还摔断过腿。越过小媒婆的肩头,刚好看见空空一片。
“咦?老槐树呢?”陈宜将好岔开话题。
小媒婆带她过去,那里现在是一间抱厦,里头两张床。靠里那张床上坐着个婆子,头发花白凌乱,背对门口,佝偻着腰,不晓得在干嘛。
“嘘,”小媒婆做手势,带两人离远一点,才问陈宜:“眼熟不?”
陈宜茫然。
“苗安的嫡母。”
陈宜只见过女人一面,在领苗安回家那天。女人翘腿摘菜,一眼没看苗安。临走苗安打招呼,她也不理睬,吊梢眼,看起来很能干,也很精明。
小媒婆彰显媒婆气质,撅着嘴直摇头道:“敢情你不晓得呀!”
她款款道来陈宜退婚后苗安的遭遇,说到金仙儿击鼓鸣冤,公堂提审还苗安清白。
“太守当场赏了苗坤十杖,人是拖进的牢房。”
小媒婆两手一拍,那叫个嫉恶如仇,恨得牙痒痒。陈宜听她说的,只觉得心惊肉跳。
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金仙儿也没同她说。要不是她路过行院听到她喊着“苗安是您的亲儿子”,要不是她随身带着名帖递进去,要不是李嗣行正好有事提点她……
李存安差点死了。
这些猜想让她七魄跑掉五魄,人都呆傻住了,汗毛直竖。
“陈宜?”董参拉她袖子。
“嗯?”她回神。
小媒婆问:“你这些年见过苗安没有?虽然不厚道,但还是希望他领走疯婆子和他哥哥,至少给点银子嘛!”
李存安走后,苗坤被判死刑,城里人天天戳他婆娘和儿子的脊梁骨,婆娘很快就变得疯疯癫癫,儿子只能找到码头的活计,还被货物压断了腿,成了瘸子。
母子俩也是厉害,卖了祖宅,天天蹲在米店外头乞讨,疯婆子大呼小叫,一会儿喊陈家对不起她,一会儿骂苗安王八蛋。瘸子嘛,就在边上哭。
平叔没有办法,就当帮老东家平事了,修了间抱厦给他们住,还让苗旺跑码头带人运货,给口饭吃。
一养就养到今天。
“没有。”陈宜摇头,眼神呆滞得像刚睡醒。
她从荷包掏出两锭银子,想想又加了一锭。
小媒婆眼睛都看直了,“你这是干嘛?”
嘴上这么说,手已经老实伸出去,掌心朝上。
“说到底你们是替陈家养人,该我补偿。”
想想她又加了句,“别告诉他们。”
她怕被他们缠住。
站在她身旁的董参搂紧陈宜肩膀,也表明态度:“银子解决以前的事,以后可不管。”
苗安是以前的人,苗安家的事是以前的事,他董参才是以后。他在宣示主权。
陈宜没有抗拒。
小媒婆盯着他握住陈宜肩膀的手,长噢一声,连连点头。
小媒婆知道的事情,全庐州城也就都知道了。
陈宜带着董参到陈家老宅,大门紧闭。人家一听讲陈宜回来,还出手阔绰,就晓得她会找过来,想卖回房子。
这房子是她亲手卖的,里头住的还是那一家三口。
“伯伯,我是陈宜,我想买回来这房子,价钱不是问题。”
“我可以帮您找房牙子,等您家搬过去,我再搬进来。”
她站在后门叫,木门下头有条缝,都看见有人影走过,就是没人开门。
“好吧,您再想想。我还会再来的。”
她悻悻走在街上,已没有刚到庐州时的兴奋。
确实,“五年尔尔,五年迢迢”,时间能让很多人、事变化,陈宜盲目乐观了。
董参见她垂头丧气,想安慰鼓励,不知从何处入手。不远处的桥边,正有小贩卖糖葫芦。
他想起来陈宜爱吃甜食,小跑过去买了一串。
“喏!”他递到陈宜眼前。
陈宜低着头,他就弯腰探头看她表情。
“好!”陈宜猛地握拳抬头,夺过糖葫芦就是一口,“我们继续!去找房牙子,买酒坊!”
董参惊讶,她原来这样喜欢糖葫芦吗?吃一口就打鸡血,天天吃岂不投怀送抱。
陈宜的过去他实在缺席太多。
刚刚小媒婆的话他听得云里雾里,仅凭借“退婚”二字猜测苗安就是李存安。
他心里暗道堂堂河西少主竟过过这样的日子,怀抱可怜同情。
又一想到,当初李存安家世糟糕,陈宜都爱他,更满怀希望能得到陈宜一整颗心。
陈宜买酒坊没有固定目标,找到房牙子,很快就定下地方,当天晚上就签下的房契,贴身保管。
她没有找人牙子,也没有贴招工布告。她按着记忆,一家家老伙计找过去,有的已经做不动了,就央他们的儿子过来。女儿要是愿意过来,她也收。
大家心往一处使,三天就把酒坊收拾出来。
这回她学聪明了,先去找了酒商头家,人家一听她是陈宜,是九酝春的后人,立即起身敬酒。说是受过陈宜阿爹的恩情,打通关系一句话tຊ的事情。
“实不相瞒,我有幸喝过您酿的九酝春,味道正得很,”头家干杯,“恐怕您的酒一出,我这头家位置也保不住。”
“我呢,不跟陈家对着干,也不跟银子对着干。我护您做生意,您让我入九酝春一分商股,不过分吧?”
陈宜还不知道一分商股能有多值钱,酒桌上就拍板,按下手印。
酒坊开业那天,厂子门口挤满了人。陈宜本想安安静静开工,不得不出来说两句话。
她说:“今日没有挂九酝春的牌匾,但很快会挂,会让大家尝到过去的味道。”
“这里有很多叔伯婶婶都是看我长大的,我站在这里,只有一句话想跟你们说。”
“我陈宜,回来了!”
她说得慷慨,有些老伙计眼中含泪。
掌声雷动。
众人正沉醉感动,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个人,手握匕首,径直朝陈宜冲去。
董参站在她身边,长手一把捞她入怀。
那把匕首即将刺进董参的背。
只听得长剑破空,一道灰紫色身影挡在两人身前。
陈宜被董参抱在怀里,看见李存安手臂被匕首划过。他反手,用剑柄击打刺客手腕。
沧浪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燕笳紧随其后,一脚踩在妇人后背。疯妇趴在地上,还在吼叫。
“啊!是你!是你们!”
“一个小娼妇,媚外求荣!一个龟孙子,忘恩负义!”
“你们不得好死!”
这里的人都习惯了,没人听得懂她在骂什么。
李存安捂住手臂伤口,望着昔日“母亲”,说不上恨,也没有可怜。多年不见,他的心绪竟没有一丝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