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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苗安吗?”
  “看着像。”
  “你看他身上,那可是河西锻料,苗安哪穿得起。”
  围观叔婶叽叽喳喳,李存安缓缓收回剑,问疯妇道:“苗旺呢?”
  他只问兄弟,不问养父。陈宜明白过来,李存安知道苗坤已死,或者说,当年他离开,就是看着苗坤死。
  他在庐州,连最基本的将养关系都断了。
  底下吵闹声更盛。
  这人真是苗安?苗安怎么发达了?这时候回来又要干嘛?他还追陈宜跑呢?
  陈宜感受到人群的目光,没有躲闪。李存安不动声色地挪步,挡住她和董参,声线平稳,“喊苗旺领他娘回去。”
  燕笳准备将人甩在路边,就听哒哒拐杖急促落地,“在这里,我在这。”
  枯瘦的男人脖子上青筋凸起,脸上的肉耷拉,挂在骨头上,两颗眼球灰败,一点儿神采没有。
  陈宜和李存安都不敢相信,这是苗旺?那个趾高气昂,堵截苗安抢银子的苗旺?
  百姓给他让路,不乏说他“看好你娘嘛”,都认得他。
  苗旺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扶老娘。
  “不好意思,”他赔笑,朝李存安道歉,抬头看到李存安的脸,话卡在嗓子里,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最后干巴巴说了句,“你也回来了。”
  李存安不客气,“嗯”一声没再看他。
  他转身。陈宜还跪坐在地,颇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董参捧着陈宜的脸,喊她两声,没有反应,又去摸她的脉。
  陈宜一肚子委屈,她怪李存安没告诉她受过那些苦,她怪自己没立场再去问,她怪他干嘛这时候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陈宜?”李存安蹲下,和她平视,轻轻唤她。
  他能感觉到陈宜的视线在他身上,好像透过他在看什么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粘在陈宜身上,陈宜有意识控制自己,左手按住右手。李存安离得太近,她想摸他的脸。可是她晓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冲动,言行都要考虑身边人。
  杏目肉眼可见地积泪,李存安和董参看着她双眉蹙起,嘴唇颤动。
  她说:“先进来。”
  董参扶她起来,握住她的手,掌心下微凉的手指渐渐放松,不再颤抖。
  酒坊的门关上,燕笳没进来,守在门口。
  李存安盯着董参和陈宜牵在一起的手,有些耍赖的样子道:“有药粉、绷带吗?帮我上个药吧。”
  董参就在旁边,一堆工匠就在旁边,他嗓门很大,直勾勾盯着陈宜。
  陈宜回望。
  两个人没有说话,目光交汇,平静下暗流汹涌,周边的空气、人、树木……一切都仿佛消失。
  老工匠们眼看着两人长大,小工匠也听说过他们的事,一群人都看天看地,装看不见。
  董参主动松开陈宜,改拽李存安。
  “还好我备了药。”他用力扯李存安受伤的胳膊,脚步飞快。
  酒坊的二楼改造出三个房间,一大一小两个雅室,准备用来招呼客人;还有一个简易的卧房,留给人休息睡觉。
  李存安一番观摩。
  屋里茶几上放着半壶凉茶,茶杯空一只,随手放着。床帷放下一半,虽是粗布,边角绣了几道缠枝纹,藤蔓紧缚海棠,海棠高昂茂盛。床上的被褥团成一团。
  他走过去,手伸到被子里,还湿热。
  “你们现在住哪儿?”他像是闲聊,坐到桌边,慢吞吞褪去衣裳。
  董参从床边木柜下头掏出箱子,没好气地掼在桌上,惜字如金:“客栈。”
  “哦。”
  李存安失笑,看来陈宜一个人住在这间屋子。看起来也是,都不收拾一下。
  他慢吞吞的,董参嫌恶,抓着他的衣领狠狠往下一扒,露出肩头和大臂上的伤口。
  “嘶!”李存安疼得一滞,还开他玩笑,“董大夫这趟带够钱没有?需要帮贴吗?”
  他等了半天,不见董参骂回来。
  董参拿着小药瓶,呆在原地,眼睛粘在李存安的背部。
  巴掌大的皮肤,深深浅浅五六道伤疤,除了明显的剑伤,竟然还有鞭痕和烙印。在金州做军医时,那些士兵身上的伤痕也不比这少,从没见过这两种伤。
  布料边缘还露出条伤疤尾巴,他的手有点抖,想扒开看看,又觉得不关他的事。
  “小时候我爹打的,”李存安察觉他的目光,解释道,“不是李嗣行,是我养父。他死之前比我伤得更多、更重。”
  他把衣服往下拉扯,露出手臂更多皮肤。说话的口吻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董大夫,麻烦帮我上药。”
  董参乖乖听其命令。
  包扎到最后,他决定不能心软,还是要说明白。
  “我和陈宜定过婚了。”他直视李存安的眼睛。
  李存安含笑的眼眸骤然冷下来, 他收拢好衣服,陈述道:“我和陈宜也定过婚。”
  定婚有什么用,又不是成亲。董参以为他是这个意思,正要讽他不知羞耻,却听他道:“成亲了还能抢婚呢。”
  “你…”
  这人太过无耻,超乎董参的认知。小董大夫词穷,骂人的话搜罗不出,把自己憋成大红脸。
  他朝李存安背影吼叫:“你死心吧,她不会给你做妾!”
  李存安推门的手顿住,音色沉沉。
  “诚然如此,那她也不该嫁给不爱的人。”
  推开房门,明媚阳光下,陈宜就站在门口。
  一时三人都没话说。
  不知过了多久,陈宜先问李存安:“泰宁一起来的?”
  李存安摇头,“她回金州,我来庐州处理些事。”
  陈宜垂头。
  “是来办事就好。”
  陈宜心情复杂,既担心自己掣肘他们做大事,又暗自期待李存安为她而来。
  她听见董参和李存安的对话,他们都没说错,可是又都说错了。这世界上,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不一定是爱,不一定要爱才可以结婚。
  葱白手指勾在一起,又交叉,她心下想到姑姑的嘱托。
  “我不会拿定婚开玩笑,”她望进李存安漆黑的瞳孔,不再退缩,“定了婚就是要成亲的。”
  不管是你,还是董参。
  屋里天光暗,陈宜没注意到董参笑容灿烂,只看得见李存安抿唇,面色沉得滴水。
  她转身要走,李存安拽住她的手腕。
  “我要去小媒婆的米铺,”他盯陈宜,无视她的抗拒,转而对董参说话,“借你家未嫁娘一用。”
  粗糙的手心磨过她的手腕,手指顺势插进五指。不等陈宜甩开,刚到楼下,就松开。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陈宜望着手心,怀疑刚刚出了幻觉,心里又软又痒。
  “走吧,小媒婆那边你不出面不行。”
  他故意喊得响亮,一屋子工匠都听到。
  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五年前闹成那样,现在久别重逢,一定很多人揣测关系。坦荡做出来,对陈宜的名声更好。
  陈宜跟上,小声道:“谢谢。”
  她捏紧手心,想抓住温热的触感。
  陈宜以为他要找小媒婆问话,却不想是腾个地方,审问“嫡母”王春花。
  后门和通往前厅的过门都关上,抱厦门口还有燕笳镇守,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
  陈宜要走,李存安要她坐下听。
  “喊你来,就不避着你。”
  他将匕首扔在地上。
  那是午间王春华刺杀陈宜用的匕首,刀柄漆金,斑驳露出铁色,刀刃锋利,保持着玄铁的寒光凛凛。
  “这匕首起码有十年,你从来不用tຊ武器,这玩意儿打哪儿来的?”
  王春华抱膝窝在墙角,不大的两只眼目眦欲裂,空洞望向墙角,嘴中念念有词。
  “匕首……匕首是埃里克送我的。”
  “我要保护儿子,”她逐渐疯狂,十指成爪,胡乱地抓挠头发,“相公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
  “维尔伯!维尔伯!”
  再往后,就跟念经似的,叽里咕噜,只听到不听重复“埃里克”“威尔伯”。
  陈宜越听越觉得耳熟。
  这两个词在哪听过?
  她揉捏鼻根,想起皇宫遇害那夜。
  她为了追一个小猫,躲过一劫。回来时正逢刺客扭断爹娘的脖子。她被李嗣行捂住嘴,一个劲儿挣扎。
  好像……对!就是那个时候!
  有个小太监来催这帮匪徒,说的是“曾公公叫你们快点!”
  匪徒们当时抱在一起就喊的“埃里克,维尔伯”!
  陈宜一直逼自己记“曾公公”的名字,多方打听到内务府太监总管姓曾,乃先太后心腹。
  当时,外头都传先太后想立自己亲儿子为帝,是以,陈宜以为先太后勾结前河西节度使行弑君之事。未曾想竟还有别的势力。
  她脸色惨白,抓住李存安袖子,急问:“埃里克维尔伯,是什么意思?”
  李存安的大手覆盖在她的手背,安抚性握住她的手。
  “突厥语,天神带我回家。”
  陈宜心中高楼倒塌,人也轰然后倾。李存安早有准备,搂住她。
  李嗣行升迁全靠宫变护驾,京中袁统领同李存安说,当日李嗣行安排他值守梅园,自己去盯宜秋殿。所有宫外来人都在宜秋殿候唤,他怕有变。
  陈宜全家就在宜秋殿遇害。
  李存安一直奇怪李嗣行如何认识陈宜,这下全通了!他救下陈宜,故意不通报,待事发再救下皇帝,一跃成为河西节度使。
  然而,很早李嗣行就告诉李存安,宫中有突厥奸细,皇上、皇后、太后都知道。
  李存安收缴来的突厥细作名录里,有被陈宜“误杀”的曾红英,也有因惹上李嗣行被放弃的苗坤。
  他想到了师父师母之死。
  “你果然听见过他们说话,”他有个猜想,“当年杀师父师母的是突厥人,对不对?”
  陈宜身体冰凉,她一直以为大仇得报,爹娘在天有灵,帮助她重回庐州,重新开始平淡幸福的生活。
  怎么会这样?
  不自觉的,她靠在李存安怀里喘气,眼泪啪嗒啪嗒,跟断了线似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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