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汉人小兵踉踉跄跄经过她们。他看上去也就十来岁,模样都没长开,此刻跛着脚,强撑着跟上车队。祁寒盯着他的双足,眉心愈发紧锁。突然,那小兵脚下一软,两眼一翻,竟是直接昏倒了过去!周围百姓瞥见这一幕,登时惊呼一片。同行的小兵赶忙停下来围在他身边,纷纭道。“这孩子以前是儒生,身子板弱,跋涉了这些天,铁定吃不消……”“不是!他今早教蜈蚣咬了脚背,当时就肿胀麻痒,中午那青紫便蔓延到了脚踝,方才他还同我说,都痛到膝盖下了——”
祁寒第一次见到祁念笑,他一袭白衣锦袍,负手立于游廊尽头,静静凝睇着满院粉妆玉砌。那时她便想,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看的一个人。
鹅毛雪花纷纷扬扬,整个庭院像是揉了厚厚的一团糯米糍粑,连假山都显得软软绵绵的——除却这条回廊,它有着人字一样的顶檐,故而未积雪,恰使廊道与天地素霜分为两重境地。
面前通路曲折逶迤,又仿佛,被隔绝出来的皎皎河汉,河汉的尽头,是祁念笑。
他背脊挺拔,身姿纤颀,自有风骨神韵;面容平和中正,鼻背犹如刀裁,高挺利落;薄唇微抿,下颌硬朗,秀气中糅合了些许刚毅;他忽一回顾,凤眸温润梳理,隐隐染着几分孤绝。
他只冲她淡然一笑,便是这凛冽寒冬中仅有的春色。
彼时,他已是枢密院右卫指挥使,一身文韬武略,为人谦和有礼,偏又那么好看,祁寒见他,就像仰望天上的月亮。
彼时,祁寒初到祁府,义父祁涟委派了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随侍左右。
“我叫连柒,”那女孩眉眼弯弯,笑时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是咱们祁府的连卫,姑娘有事尽管找我。”
从连柒口中,祁寒得知了祁家与元国之间微妙的关系。
且说百年间,北境游牧民族大举南侵,中原宋王朝被迫南渡,长江以北纷乱四起,中土社稷风雨飘摇。北方政权混战多年,最终为元族先祖统一;南宋朝廷则死守江南抵御侵袭,虽然实无北伐之力,却也生生坚守了四十年,成为元国啃不下的硬骨头。
十年前,元朝至元十六年,宋朝祥兴二年,元灭宋。
其中契机,便牵扯到了祁涟等江南富绅。
原来宋末江湖门派繁多,其中不乏投靠元朝者,而元军一路势如破竹,自然少不了投诚者的帮助。
当初临安城陷落,与祁涟率领的新月教脱不了干系,因着这层缘故,元朝皇帝早些年分外器重祁涟,甚至在迁都时,准许祁家北迁大都,赏赐了府邸商铺。但祁涟何等聪明,自知树大招风鸟尽弓藏,于是解散了门下帮派。先前新月教的门徒,皆转为家仆武卫祁府,得名“连卫”。
要说当今天下,虽得一统,却始终不算太平安定。战事频起,百姓流离,便是平和表象下的泥淖。
最激化矛盾的,大概是“四等人制”。
元国把天下人分为元人、色目人、汉人、宋人。色目人指最早归顺元族的北境各族,宋人则指南宋朝的遗民。
元族为上等,享尽一切特权优待。
色目人为次,在从政和律法上享有仅次于元人的丰厚待遇。
汉人居底层,最下是宋人。他们身份低微,颇受冷遇。
祁涟身上有着鲜卑人的血脉。据称,祁家祖先原本属于元族旁支,后来汉化改姓为祁,因此属于二等色目人,虽不如元族地位优渥,比下却还算有余。
然而,祁涟独子祁念笑,却并未子继父业经商营生。
十三岁参军,从小小兵卒一路摸爬滚打,在残酷的战争中初露头角。
十七岁随军西征阿尔泰山,恰逢主帅通敌叛逃、连带十万大军葬身山谷,少年祁念笑独当一面,巧妙利用雪崩击溃敌人精锐,顺势夺回失地,自此一战成名。
十八岁入职枢密院,勤恳劳务,屡屡立功,于去年被提拔为枢密右卫指挥使,亦是元国最年轻的指挥使。
“祁大人能走到今时今日,着实不易,”连柒悄悄在祁寒耳边道。“祁家在朝堂毫无根基,一切功绩都是他自已打拼出来的,自然招小人妒忌。这不,明明本职是巡守皇城、战时征戍,现下却莫名被安排了修城墙的监工活。”
祁寒望着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今日并未穿常服,而是换了一身银白戎装,就站在东城墙角下巡视,偶尔还会帮衬土兵劳工。
他似乎格外喜着浅色,要么是月白,要么是素色,配上他清隽的侧颜,显得格外温润儒雅。
总归不像一个武将。
思忖时,街上忽然一阵嘈杂熙攘,连柒连忙拉着她和欢儿退至路边。放眼望去,原来是朝廷运载贡品的车队。
打头的是位元族高官,骑在马背上,招摇傲慢。一辆辆马车跟在其后,且不说车上堆叠的物品多么奢华,单是车轴都有着精美的刻纹。
驾车人悠哉地牵着缰绳,也是一身元族打扮。而守在每辆车旁,步行前进的,似乎是汉人兵卒。
这时,一个汉人小兵踉踉跄跄经过她们。他看上去也就十来岁,模样都没长开,此刻跛着脚,强撑着跟上车队。
祁寒盯着他的双足,眉心愈发紧锁。
突然,那小兵脚下一软,两眼一翻,竟是直接昏倒了过去!
周围百姓瞥见这一幕,登时惊呼一片。同行的小兵赶忙停下来围在他身边,纷纭道。
“这孩子以前是儒生,身子板弱,跋涉了这些天,铁定吃不消……”
“不是!他今早教蜈蚣咬了脚背,当时就肿胀麻痒,中午那青紫便蔓延到了脚踝,方才他还同我说,都痛到膝盖下了——”
“那现下该如何啊——上哪儿找医者——”
祁寒犹疑了一刹,随即推开人群走到那孩子身前,连柒拉都拉不住。
她二话不说,解开他的鞋子,果然伤口已青紫溃烂。她左右观望了一下,在看到马车上一个个坛子贴的“酒”字后,眼前一亮。
“哎——姑娘——这酒不能动!!”身边兵卒慌忙阻拦,但祁寒置若罔闻。
她吃力地抱起一小坛酒,拔不动塞子,便直接将它对着石阶猛磕一下。坛口瞬间破裂,酒液四溅,虽浪费了些许,但坛中佳酿还剩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