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冷静的小娘子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她接过丽娘手中的画像,最上面用朱砂圈起的“通缉”两个字异常清晰。这竟是一张通缉令!丽娘面色仓皇,她复述着一路听到的消息:“南胡同巷丁家村死了人,有村民说亲眼见到画像中的小郎君在事发不久前去了那户人家。”她伸手握住容昭的手臂:“小娘子,这…是您做的吗?”容昭只感觉到脑袋里仿佛有很多声音,纷乱嘈杂,扰得她无法思考。耳边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半晌后,她摇头:“我只是受人之托去送一个物件儿给那个人,怎会无故害人性命!”
容昭推开门,快步绕过影壁。
烟紫色的衣摆被风吹起,露出里面黑色的鞋履。
天气干燥,路上烟尘四起,鞋子上不可避免的沾了些灰尘。
容昭望向庭院中那棵桂花树,此刻树下那道身影已消失不见。
她脚步微顿。
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些亡魂一旦圆了心中的执念,便会去往应该他们去的地方。
她勾起一抹笑,这样也很好。
阿川离世之时不过十六七岁,如今能早日得到解脱、重入轮回也是很好的事情。
她的脚步轻快起来,但却突然觉得寂寥。
那个喜欢闻茶香的小郎君,消失在了人世间。
时已至午时,阳光明媚又热烈。
桂花树枝繁叶茂,枝桠随风轻轻摇曳。
她抬步走近,站在树荫下。
阿川仍有残余的魂火绕着桂花树飞舞,想来刚走并不久。
“原来孤身一人站在这,仰视苍穹之博大,是这样的感觉。”容昭站在阿川经常站着的方寸之地,感受到风绕在指尖。
她静静地站了许久,却忽然听闻拍门声起。
容昭的眼神顿时清明,她刚想抬步,眼神却无意间瞥到树荫下的土地上,印着一行字。
字印浅而淡,有灰尘被风拂起,有些偏旁已被风刮去一些。
容昭微微俯身,眉间隐隐皱起。
“下一世……”她仔细辨认,口中喃喃出声,看到后面脸色已大变。
这是阿川的回答!
她抬手撑在树干上,身形摇摇欲坠。
该是什么样的痛苦,该是什么样的绝望才能让阿川留下这样的一行字!
她的耳畔突然响起那一天阿川含笑的声音:“等我想起我为何而死再回答你这个问题。”
他现在想起来了,但却是无比痛苦而令他几欲自绝的记忆!
容昭猛地闭上眼,撑在树干上的手指根根发白,那一行字却仿佛含着血泪一般,不断萦绕在她眼前。
“下一世,做猪做狗,也不愿再为人受尽这般锥心之苦!”
拍门声急促,容昭无法再想其他,她苍白着一张脸,艰难地迈开步子前去开门。
门开的一瞬间,丽娘慌张的面色映入眼帘。
“小娘子!”她闪身进来,又返过身一把拴上门。
丽娘拉着容昭走到影壁后:“小娘子,您今早可是去哪里了?”
容昭面色仍然不太好,见她如此问有些疑惑:“受人之托去了趟城南,怎的了,如此慌张?”
“您是不是见了一位老人家?”
“是。”容昭不疑有他:“也不算老人家,他其实也才三十余岁。”
只是重重打击之下,才形容枯槁。
“官差此刻正在到处张贴您的画像。”丽娘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展开,上面赫然是男装的容昭。
一向冷静的小娘子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她接过丽娘手中的画像,最上面用朱砂圈起的“通缉”两个字异常清晰。
这竟是一张通缉令!
丽娘面色仓皇,她复述着一路听到的消息:“南胡同巷丁家村死了人,有村民说亲眼见到画像中的小郎君在事发不久前去了那户人家。”
她伸手握住容昭的手臂:“小娘子,这…是您做的吗?”
容昭只感觉到脑袋里仿佛有很多声音,纷乱嘈杂,扰得她无法思考。
耳边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半晌后,她摇头:“我只是受人之托去送一个物件儿给那个人,怎会无故害人性命!”
丽娘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接着又听她道:“你来的路上,可有听到其他的消息?”
“……我光顾着害怕了。”丽娘摇头。
容昭皱着眉,她定定地看着手中的通缉令。
消息太少了,若去了公堂之上,怕是很难洗清自己的嫌疑。
何况,她一个外乡人,又是为了了却亡魂的执念才去的丁家村。
她能看见亡魂这样离谱的事情,如何使人信服?
脑子里一团乱麻。
而这时,丁川已随着鬼使走出了很远,他回头,已望不见那处院子,也望不见那株茂盛的桂花树。
鬼使那句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
远处传来钟声,他的脚步不受控制般跟着幽都的召唤往前走。
鬼使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
渐渐的,眼前出现一片花海,宛如被血染红的大地一般,鲜艳而又可怖。
杂记中有记载:有明茎草,夜如金灯,折枝为炬,照见鬼物之形。
说的便是这种花,此花名为金灯。
金灯花盛开在人间与幽都之界,受路经此地,去往幽都的魂火灌濯。
有轮回,才有金灯。
因此,人间难得见。
丁川的脚步停在花海前一寸之处,他想回去!
他不能让容昭因为自己而受牢狱之灾。
那晚,他听到了她哭,这个坚韧的姐姐,其实心里也有许多苦楚。
耳边钟声忽然停止,丁川脚尖一转,刚想转身往回奔,却猛然间,看见有道身影拨开金灯,踏过烟雾,逆向而来!
那道身影清癯挺拔,用一根丝带束住黑发,长长的丝带随风扬起,而面上却是惊心动魄的冷意。
他身上仅着一身玄青色的长袍,明明步伐不紧不慢、从容不迫的样子,但却仿若拨云踏海般,压迫感顿时碾来!
渐渐地近了,丁川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
难以形容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眉眼狭长、鼻梁高挺,眼神淡淡瞥来仿佛带着万钧之势!
丁川身后的鬼使也有一瞬间的怔愣,只见过亡魂穿过金灯花海,前往幽都,却从未见过有人从幽都返回人间。
鬼使上前一步,朝着他喊道:“来者何人?”
他步伐未停,衣袍沾染上花海中的雾气,隐隐有些潮湿之意。
只见他抬手拎起一角衣袍,那指骨白皙分明,仿佛带着一丝暖意。
亡魂如何有暖意?
那是人该有的东西。
那人终于穿过花海,站在丁川的面前。
鬼使仍然冷冷地盯着他:“来者何人,何故不前往轮回之地?”
只见他扯起唇,笑得似乎有些无奈,他转身面对鬼使:“我便是刚从轮回之地而来。”
“怎会?”鬼使一瞬间瞪大双眼:“我押送过无数亡者,从未见过有人可以从轮回之地往人间走的!”
“土伯言我尚未到身死之时,幽都并不能收我魂魄、让我往生。”
丁川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鬼使的眼神中却满是疑惑,他喃喃道:“这样的魂魄,近年来也仅有一位,叫什么来着?”
鬼使原也是亡魂,自然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黯淡。
他冥思苦想,面容虽不能如人一般灵活自如,但也能看出他正在竭力地思索。
有风拂过金灯花海,吹向人间。
花枝摇曳,雾气升腾。
只见那人弯腰抚了下衣摆上沾染的露水,又挺直了身子,望着眼前眉眼仿佛都拧在一起的鬼使,开口道:“叫明砚舟。”
鬼使眼前一亮:“对对对,是叫这个名字。”
话音刚落,他又疑惑地望向那道身影:“那你是谁,怎会与他一般?”
对方笑起来,面上的冷意顿时消融。
丁川望着与人并无二致的他,只见对方启唇,一字一句道:“我叫,明砚舟。”
鬼使青黑的面容仿佛一瞬间凝固:“那你这是……”
“我已往返人间与幽都数百次,人间也已近十年光景。”明砚舟抬眼望向人间的方向:“但我竟仍未身死。”
鬼使这才愣愣点头。
“那也是很好的。”丁川望着他,接下话茬。
只见那个宛若神祇的男子转头看向他,目光清冷。
“这证明了人间有人在等你。”他扬起不算自然的笑,青黑一片的脸顿时生动:“有人等,总比无人盼归有希望。”
明砚舟勾起笑,闻言点头:“这位小郎君说得对。”
丁川望着他,黯淡的眸子里仿佛蕴含着无限的艳羡。
明砚舟此刻并不明白他的艳羡从何而来。
停了片刻的钟声又遥遥传来,催着鬼使上路。
金灯花海中顿时浮起无数魂火,风吹过,又湮灭在其中,再也看不见踪影。
鬼使向他道了别,催着丁川继续往前走。
而丁川的脚仿佛定在地上,挪不动分毫。
明砚舟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玄青衣袍上沾染的雾气已消散,他抬步欲往前走。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急急地喊住了他:“郎君稍待!”
明砚舟脚步一顿,他转过身,只见丁川看着他,慢慢弯下膝盖。
僵硬的骨骼,使得他的动作无比缓慢。
明砚舟静静地望着他,并不出言阻止。
“请郎君助我!”丁川俯身拜倒。
“助什么,如何助?”他嗓音清冷,似乎对这种事已司空见惯。
想来也是,他途经此地数百次,那些有心愿未了的亡魂遇见他,定也是求过他的。
“求郎君替我去金陵城槐花巷,找一位名叫容昭的小…”他突然一顿,后又继续道:“小郎君,若他因我遭遇牢狱之灾,请您告诉他一些事。”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明砚舟面容不变,但眼神里却有无限深意。
他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瘦弱的男孩子。
十六七岁,本应是父母疼爱的年纪。
鬼使听着丁川言语,原本想催促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丁川想救自己的恩人,这是他身为亡魂也想全的礼数,他此刻不想阻止。
“郎君请助我一回,我的这位恩人善良坚韧,但其实自己也过的很苦,他不应该再因为我而受苦了。”丁川声音很轻。
明砚舟站着,半晌没说话。
丁川维持着拜倒的姿势,浑身的骨骼仿佛都冻住了。
见对方没有应答,他闭了闭眼。
不能强人所难。
就在丁川即将放弃之时,明砚舟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又无奈,他回答道:“起来吧,我替你去一趟便是。”
丁川黯淡的眸子顿时盈满华光:“谢郎君,若有来生,我定结草衔环,以报此恩!”
“不必,”明砚舟摇头:“过好你自己的人生便是。”
说完,他转身而去,前方再无金灯花海,有的只是满地落叶与灰尘。
“不要对人世失望,那位小郎君定也希望你能够重入轮回,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之下。”男子清冷的声音遥遥传来,倏尔被风吹散在花海之中。
丁川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终至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