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者如此说道,此番言论顿时引起不少人的附和。容昭对此置若罔闻,她不断敲着鼓,整条臂膀都被震麻。而此时金陵城府衙内,知府尹之正身着官袍,正悠哉悠哉地听曲喝茶,听闻鼓声传来,一口茶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半晌才咽下去。通判魏清从廊外急急赶来,见到尹之正都来不及行礼,只道:“大人,外头有百姓敲了路鼓!”“什么?他不知道敲路鼓的规矩吗?”尹之正颇有些气急败坏:“这群刁民,就没有让本官省心的时候,前日的丁家村案还未抓到嫌犯,今日又来一个!”
“这菜挺新鲜,怎么卖啊?”面容姣好的小娘子挎着个竹篮,指着摊儿上的蔬菜问道。
“小娘子有眼光,这是我清早刚从地里采回来的,您看看。”小贩将青菜递给她,神色殷勤。
小娘子翻看了两眼,点头道:“是不错,我沿路瞧来,数你家的菜最是好一些。”
此人正是丽娘,她身着丹碧纱纹大袖衣配烟纱散花裙,清丽脱俗。
到金陵城不过一月有余,肤色已比来时白上许多,也丰腴了些,气色很是不错。
一看便是不差钱儿的主,小贩脸上顿时堆满了笑。
身后突然来了一队身着铠甲的官兵,此刻正拿着画像同路过的男子一一比对。
丽娘向身后看去,神情平静,但心中却紧张不已。
甲胄声沉闷,由远及近。
领队的官差似乎察觉到了丽娘的视线,敏锐地望过来,见是一位容貌不俗的小娘子,又淡淡地转过眼去。
渐渐走远了,丽娘狂跳的心才慢慢平静。
她状似无意地开口:“这是发生了何事?”
小贩随手理着菜,闻言摇头道:“据说南胡同巷丁家村有村民报了官,说村里突然死了个人,才三十余岁。”
“死了个人也不奇怪吧,或许是病死也未可知。”丽娘接话道:“何以如此兴师动众?”
“本也是不奇怪的,但报官的村民声称当日有陌生男子拜访了死者,那名男子离去没多久,死者就被发现横尸家中。”小贩叹了口气:“听说死状极惨,真是可怜呢。”
“所以官府便怀疑是那名陌生男子害死了他?”
“哪用得着怀疑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小贩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天下哪有如此巧的事情。”
他接着道:“这不,官府到处设了卡,正挨家挨户地搜捕呢,城门也戒严了。”
丽娘手里握着一把菜,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贩隐隐有些不耐烦:“小娘子,您还买不买了,我这菜都要被你摸蔫巴了。”
丽娘如梦初醒,赶紧从袖口掏出铜板付了钱,想起什么又问道:“不知我们金陵城的父母官是何人?”
小贩做成了生意,态度好了许多:“便是我们金陵知府尹之正了。”
“这位尹大人,为官如何?”
小贩看了她一眼,丽娘笑起来,从袖口摸出一锭碎银递给他。
小贩忙不迭地收了,连声道谢,随后又压低声音,神情无奈道:“尹大人嘛,是我们金陵城富人们的喉舌。”
丽娘闻言便皱了眉,又听他继续道:“在他手中的案子,你须提前打点,否则啊……”小贩叹了口气。
丽娘一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哪是父母官,这简直是蠹虫!
丽娘又问了几个不起眼的小贩,都是相似的回答。
这些都是容昭教的,这些话要问普通百姓,他们才能给出最真实的评价。
由此可见,这位尹大人为官并不清正。
她挎着竹篮拐进槐花巷,闪身进入最深处那座院子,容昭正坐在庭院中,拧着眉望着那棵桂花树。
丽娘绕过庭院,在厨房扔下了菜篮子,又返身坐到容昭面前,将外面的情形都告知了她。
她有些着急:“小娘子,两天过去了,现在搜查越来越严,这可如何是好?”
容昭握着茶杯,里面茶水已凉,无半点茶香。
她低垂着眼,神色莫名。
茶杯里倒映着小小的一方天空。
容昭半晌没说话,丽娘也没敢出声打扰,她的这位小娘子向来是有大主意的。
容昭摸索着茶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丽娘,你信我没有害人吗?”
丽娘拼命点头:“信,当然信。对于我这样大字不识一个的女子,您都愿意搭救,愿意带着我来金陵城、教我认字,您是一位心地善良之人,断不会做出害人之事!”
容昭的眼里顿时漾起笑意:“本就不是我做下的事情,便是到了公堂之上,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丽娘仿若找到了主心骨,高高悬起的心慢慢落到原处,她闻言点头。
容昭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起身返回房内,不多会儿便拿着一个布包出来。
青色的布包,十分的不起眼。
她递给丽娘:“你先帮我保管。”
丽娘刚放松的弦刹那间又绷紧:“娘子,您为何要将之托付于我?”
“携带不便。”容昭道。
“您要去哪?”
“敲路鼓鸣冤!”
路鼓便是各地官府设于府衙外的一面大鼓,有冤屈者可敲之。
一旦路鼓被敲响,那么官府会当即设公堂,当场审理。
但大胤朝开国以来,对敲路鼓又设了一条规定,那便是不论敲击者是何人、诉何事,都需要先挨十板子。
如此严苛的规定之下,路鼓之音便很难听到了。
丽娘一瞬间瞪大双眼。
“我不能任由此等罪名悬在我头顶之上,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的父亲虽只养育了我十余年,但也教过我许多道理。”
容昭将布包塞到她手里,莞尔一笑,眼里神采飞扬:“我虽是女子,但也读过书、明事理,知道何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父亲为我起名容昭,也是想要我一生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我不能教他失望。”
丽娘听她多说一句,便多燃起一寸的激越,她眼神霎时明亮,半晌后只是低头笑起来。
容昭有些不解。
丽娘将布包握在手里,复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子:“小娘子,天底下有您这般女子,是我等女子之幸。不过我们为何不能直接前往公堂之上喊冤叫屈,而非得敲路鼓呢?”
“原也是可以的,不过如今事态扩大,悠悠众口难堵,光凭一张嘴怕是无法服众。且这位尹大人,视财如命,若我无钱财打点,便是到了公堂之上,也难以脱身。”
说不定,还会偏听偏信,将她当成凶手处置了!
何况她要说的实情太过惊世骇俗,故若能先人一步占领舆论先机,让更多的人先信了她,那才有摆脱这莫须有罪名的机会。
所以这个案子,得闹大!
有风吹过,桂花树叶簌簌而响。
两人相视而笑。
容昭将头发梳理整齐,又换上新的衣袍,这才出了门。
竹叶青色的袍子将她身形衬得愈发纤细,连日来都未曾睡好,此刻她脸上有些许疲惫,只一双眼睛亮得出奇。
丽娘落后一些,跟在她身后。
容昭的画像已张贴的满城都是,不少路过的行人都一脸惊慌地望着她。
她步履不停,直朝着金陵府衙走去。
夏日炎炎,虽未至午时,却也已炎热非常。她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单薄的衣袍也被汗浸湿了些,黏在身上。
一张脸越发白皙。
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容昭站在了金陵府衙门外。
身后慢慢围拢了一群人,议论纷纷。
“这小郎君,颇有些眼熟。”
“他站在府衙门口做甚?”
“您忘了这两天闹得沸沸扬扬的丁家村案了?”
“哎哟,我这记性!”
此话一出,身后围拢的人裙顿时散开一些,仿佛容昭是那恶鬼,稍不留意便会将人拆吞入腹。
丽娘在人群中望着那道身影,默默捏紧了手指。
只见容昭撩起衣袍,大步走向府衙外的那面鼓。
许久未曾被使用过的路鼓上,隐隐可见蛛网和灰尘,鼓槌随意摆放在一旁,也落了层灰。
“老天爷啊,他怕不是要敲路鼓吧!”
“大胤朝开国以来,敲过的人少之又少,这位小郎君怕是不晓得敲路鼓的规矩吧!”
“这瘦弱的身板,十板子下去便是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丽娘这才知道敲路鼓的规矩。
她一瞬间苍白了脸,妄图挤过人群去阻拦,但显然已来不及了。
只见容昭高高地举起鼓槌,随后铆足力气重重地敲在鼓面上。
阳光洒下,将她的背影拢在其中,衬得她眉眼清晰坚定。
击鼓声沉沉传开,众人神情一震。
“真敲了!”
“杀人凶手敲路鼓,也是天下奇闻。”
“我看未必,怎会有凶手敢做如此不寻常之事,主动投案不说,还得挨十板子,嫌命太长吗?”
一位老者如此说道,此番言论顿时引起不少人的附和。
容昭对此置若罔闻,她不断敲着鼓,整条臂膀都被震麻。
而此时金陵城府衙内,知府尹之正身着官袍,正悠哉悠哉地听曲喝茶,听闻鼓声传来,一口茶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半晌才咽下去。
通判魏清从廊外急急赶来,见到尹之正都来不及行礼,只道:“大人,外头有百姓敲了路鼓!”
“什么?他不知道敲路鼓的规矩吗?”尹之正颇有些气急败坏:“这群刁民,就没有让本官省心的时候,前日的丁家村案还未抓到嫌犯,今日又来一个!”
魏清欲言又止。
尹之正戴上官帽,又理了理衣摆,见魏清站在那一脸菜色,不解道:“怎的不说话?”
魏清动了动嘴唇,无奈道:“外头敲路鼓的,正是丁家村案的嫌犯……”
尹之正眼睛一亮,但片刻后又一脸莫名:“那他为何要击鼓鸣冤?”
“小的…不知。”
尹之正一口气没上来,抬脚踢过去,正中魏清的小腿:“什么都不知道,那还不快去升堂,再把人带进来!什么都不会,要本官手把手教你吗?”
魏清又急急地跑出去。
尹之正一脸怒气未消,片刻后才又正了正衣冠,迈着步子往前堂走。
而此刻,明砚舟已到了金陵城外。
他虽是虚无之身,但也仅是比常人步伐稍快些,有时可以乘风而起,但也并不能一步千里。
从幽都之界整整走了两天,今日才到达金陵城。
他对这里没有什么印象,或者说,哪怕曾经来过,此刻的记忆也已消退。
因常往幽都去,土伯对他已算熟识,故他每一次过去,土伯都会再次告知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因此,他此刻唯一没有忘却的,仅有他的名姓与乡关。
金陵二字在城门口熠熠生辉。
门口设了卡,百姓排着队等着从此经过,未发现有道魂魄已路过众人,飘然而去。
玄青色的衣袍,人间的风吹不动分毫。
长发高高束起,背影冷冽。
他忽然间皱了眉,金陵城好找,官道上多的是来金陵的人,跟着他们便能找到。
可槐花巷在何处?
明砚舟站在石板路上,来往的过路人脚步未停,谁都没有发现路中间站着的那道身影。
他忽然扯唇笑起来,喃喃道:“还是不该心软的。”
自己都已是一道残魂,又何必操心他人生死?
或许是那位小郎君的神情太过哀戚吧,竟令一道残魂也起了恻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