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知道。”宋枕棠明亮亮的眼珠不带一丝怯懦,“我要你,和我做真正的夫妻。”萧琢看着她,幽深的眼珠复杂难明。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手,捉住宋枕棠握在他领口的手指,抓在掌心里,像是确定,也像是最后的警告,“公主殿下,你要知道,这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宋枕棠说:“我从不后悔。”她那么勇敢,没道理自己要做个畏首畏尾的缩头乌龟。终于,萧琢用执剑的手捧起宋枕棠的纤纤细指,供奉神明一般,在上面落下虔诚一吻。
40.
宋枕棠闭着眼睛, 开始装睡,床前垂落的帷幔为她做遮挡。
柔软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洒进来,勾勒出床上人侧卧的影子。
除了沙沙的树叶摇晃声,一切都很安静。
萧琢轻巧地跳进来, 反手关上窗, 压着步子朝床前走去。
方才从门外的时候, 他就听到了屋子里的动静, 猜到了宋枕棠应该没有睡着,所以才会翻窗进来。
此时走近,隔着一层帷幔听到宋枕棠尚不算平稳的呼吸声,更加确定她是在装睡。
是还在生气, 不想见他?
萧琢伸手撩开一角床幔,借着月色窥见少女容颜。
宋枕棠紧紧闭着眼睛,卷翘的睫毛如鸦翅, 扑簌簌地抖, 她似乎很紧张, 薄唇抿着, 抓着被子的手指也轻轻动了一下。
萧琢沉默半晌, 没有拆穿, 但也没有离开, 他撩开一半帷幔,在床尾坐下,端详的目光投在宋枕棠身上,温柔、欣赏。
宋枕棠闭着眼, 看不到萧琢到底在干什么, 却能听到他举手抬足间的窸窣动静,感觉到男人坐到了自己脚边, 宋枕棠下意识就想把腿挪开,然而想到自己在装睡,硬生生地忍住了。
她倒是要看看萧琢想干什么。
两人一躺、一坐,紧紧挨着,没有一个人开口,就这么无声的对峙。
宋枕棠虽然闭着眼睛,却也能感觉到萧琢投在自己身上的打量的目光,起先,她还警惕地绷紧肩头,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然而等了许久,萧琢都没有一点动作,她有些疲惫地松了神经。
就在她要忘了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的时候,萧琢却忽然开口说话了。
“殿下,今天在隆庆街上,你看到我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很轻,好似春日抚柳的一阵风,在这个安静的深夜响起,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宋枕棠藏在被子底下的那根手指悄悄捏紧了被角,不确定萧琢是不是发现了自己在装睡。
她没有吱声,假装没听见,萧琢也没有介意,继续往下说。
“今日和我说话的姑娘,姓罗,是那日奉仙居出事的时候,被刺客胡乱抓去吸引视线的诱饵,我们没有说过几句话。”
没有说过几句话?
宋枕棠心里悄悄哼了一声,她明明就亲眼看到了他收下人家的礼物。
似是听到了她的腹诽,萧琢接着道:“那天是我手下的一个中郎将救了这位罗姑娘,今天罗姑娘送给我的礼盒子不是送给我的,只是拜托我转交给我的手下。举手之劳,我就没有拒绝。”
“回到龙虎卫后,我就把东西交给孟劭了。”
是这样吗?宋枕棠的睫毛轻眨了一下。
萧琢一直没有移开视线,此时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小动作,感觉心口莫名发痒。
最后,他说:“所以,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一直压得很轻,最后这句更添上几分温柔。
半晌,床上睡着的人没有动静,萧琢稍有些失望,但他本来就只为了解释误会,这会儿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他无声叹了口气,伸手给宋枕棠掖了掖被子,然后起身就要离开。
然而还未绕出遮挡的屏风,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为什么?”
宋枕棠到底没有忍住,她坐起身,盯着萧琢的背影看。
萧琢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什么为什么?”
宋枕棠重复,问:“为什么要向我解释。”
萧琢怔了怔,回答:“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想让你误会。”
他语气沉沉,藏着没有表露的真心,宋枕棠却道:“是吗,你把我当成你的妻子?”
萧琢心口一坠,宋枕棠也没有再开口,两人如方才那般无声对视,不知过了多久,萧琢才道:“你我已经成婚,你当然是我的妻子,这已经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人都是有感觉的,两人相处这一个多月以来,宋枕棠能感觉到萧琢待自己的态度变化,从一开始两人奉旨成亲,疏离冷淡,到如今,他会主动解释误会,会在离开前替她盖好掉落的被子。
宋枕棠咬了下唇,主动开口问道:“难道相处这一个月来,你对我的好,只是因为我们是夫妻,没有别的?”
未料她会问出这样的话,萧琢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沉默半晌,佯装不懂地问:“公主还想要什么?”
还想要……很多。
宋枕棠看着他冷淡的背影,藏住眼底的不甘心。
自小到大,她得到的都是最好的,她想要的,也没有得不到的。
方才萧琢坐在床头与她说话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的温柔。可为什么现在面对着醒来的她,反而态度冷漠。
难道她这段日子以来感觉到的,全部都是错的不成?
她不愿妄自菲薄,但也不想自作多情惹人笑话。许久,她开口,没有回答萧琢的反问,而是下逐客令,“你走吧。”
听着她冷淡的态度,萧琢难免有些失落,而又庆幸宋枕棠没有察觉他的心思。
“晚上盖好被子。”嘱咐完最后一句,萧琢抬步走了出去。
房门被打开又关上,吱呀的声响在深夜里有些吵人,萧琢没有回头,所以并不知道宋枕棠一直坐在床头看他。
等房门关上,宋枕棠捏着刚被萧琢碰过的被子角,缓缓收紧了手指。
萧琢回了前院的济风阁。
前几日宋枕棠在宜秋行宫,没有回将军府,萧琢一个人也是睡在了明华堂。
如今算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济风阁宿过了,尤其还是自己一个人。
夜已深,唯一伺候的向平也已经睡了,萧琢没惊动任何人,独自拎了水桶去打水,秋日微凉,他就在院子里给自己冲了个快澡,然后裹上寝衣回房了。
萧琢不在,床榻被褥也都是干干净净整理过的,尤其这两天天气好,向平时常把被子抱出去翻晒,被子里的棉花松软温暖,带着阳光的味道。
萧琢陷在其中,本该觉得暖和,可偌大的床铺只睡了他一个人,仿佛被泼了凉水一般冷得刺骨。
明明以前都是这么睡的,这才过了几日,他竟然觉得孤枕难眠。身边没有了睡觉不老实的小姑娘,他本该睡得更踏实,然而朦胧间却下意识地朝旁边伸手。
他想给人盖被子,却摸到了一片冰凉。
萧琢不敢睁眼,怕会更加失望,只能使劲闭着眼睛让自己快些入梦。
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这样反复几次,外间旭日初升,一抹晕染的红斜斜升起,照在窗格上,落在房间里。
萧琢昨晚忘了落床前的帷帐,他本就睡得不踏实,此时被太阳光一照,更是睡不着了。
他靠坐在床头清醒了一会儿,从衣柜里随意挑了件衣裳披上,推开了门。
院子里,向平和另一个小厮正在打扫庭院,骤然听到房门被推开,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扫把扔了。
“……将,将军?”
两个人齐齐愣住,都没想到萧琢会从屋子里出来。向平甚至还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萧琢没睡好,脸色也难看,他冷冷地斜了向平一眼,“倒壶水来。”
向平被他的眼神冻得浑身一激灵,急忙答应,“是。”
然后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飞快地跑去厨房烧水。
半盏茶后,萧琢自己打水洗漱完毕,正立在镜子前绑头发,向平敲门进来,“将军。”
他拎着水壶给萧琢倒了杯温水,又悄悄去瞥床上没有收拾的被子。
有点不对。
向平当着萧琢的面什么都不敢说,心里却在摸下巴:将军从军多年,一向勤快,起床后第一时间就是穿衣叠被,然后洗漱练剑。
今天却……
向平偷觑着萧琢,见他中衣外,竟然披了件平日从不会穿的月白色衣衫,而且没有系扣子和腰带,胸口就那么敞着,透过松松垮垮的中衣,能瞧见里头蜜色的坚实胸膛。
他身上有旧伤,胸口有除不去的伤疤,萧琢不愿意被人看见,所以一向衣着整齐。
今日这般颓丧,实在是太反常了。
何况将军昨晚不是歇在明华堂了吗?怎么今天早上起来就在济风阁了,难道是夜里被公主殿下赶出来了?
向平心里的疑问越滚越大,他看着萧琢不带停顿地给自己灌了一壶冷水,终于再按捺不住,大着胆子问:“将军,你昨日不是宿在公主殿下那里了吗?”
萧琢撂下杯子,没说话,但一双眸光却如淬了寒冰的刀子,危险地刮了他一眼。
向平立刻噤声,不敢再问。
萧琢敲了敲桌子,然后抬手指向门外,意思很简单,是让他滚。
向平会意,陪笑道:“我这就走,这就走。”
然而走到门口,又不得不回头请示他,“将军,您今天是待在济风阁吗?属下好让膳房给您预备膳食。”
前天得知宋枕棠特意从宜秋宫回京之后,他想着腾出几天时间来,好好陪她待几天。
因此,今日该是他休沐的日子,明华堂估计是不欢迎他了。想到宋枕棠昨晚的态度,萧琢点头,“嗯,下去吧。”
向平跟随他多年,此时见他的表情,便隐约猜到了些。他不敢再乱打听,急忙拎上空茶壶跑路。
房门被关上,房间重回安静。
萧琢看着挂在墙上的宝剑和长弓,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他定定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合衣躺回了床上。
一日之计在于晨,萧琢一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每天晨起都会做很多事。
天亮起身,然后用膳练剑,看邸报批折子,每一刻都是满满当当的。可是今日,明明时辰也还早,可他却像是被人敲断了筋骨似的,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想要再补一会儿眠,闭上眼,脑子里却都是宋枕棠的模样。
过往这二十六年,他走得艰难,但是坚定。他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决定,更不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因为他有能力承担一切后果。
然而现在,面对着宋枕棠,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昨晚宋枕棠的那番话已经堪称直白,萧琢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转身的动作,最后,仍然狠心拒绝了。
小姑娘的喜欢让他惊喜,让他珍惜。
但他更怕她受伤。
毕竟两人之间相差太大,无论是身份,还是年岁。
更何况……萧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干净,实际上掌心里沾满了鲜血和脏污。
他不敢抱她,所以只能拼命克制。
萧琢叹口气,忍不住想,依着宋枕棠的性子,怕是再也不想看到他了吧。
还记得两人刚成亲那日,两人约定下一年之期,一年之后宋枕棠就要回到公主府去,两人桥归桥,路归路。
当时他只把宋枕棠当做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姑娘,还没想过一个月之后,他就会改变自己的心思。
但是依着如今这个局面,宋枕棠会不会提前离开?
他的思绪越飘越远,没注意到院子里焦急的脚步声。
倏地,房门被敲响。萧琢猛然回神,俊眉紧紧拧起来,“怎么了?”
若是寻常,向平是不敢打扰他的,除非是……
宋枕棠。
萧琢心脏紧张地跳起来,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飞快起身,一把推开房门,外头站着的却不是向平,而是一脸焦急的紫苏。
萧琢呼吸一滞,“公主呢?”
紫苏双眼红肿,脸上还挂着残留的泪水,方才一个劲儿的在廊下走来走去,这会看到萧琢,她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涌出来,胡乱地摇着头,话也说不清楚,“驸马……公主她……她……”
萧琢急得恨不得去摇晃她的肩膀,他没耐心再去等完整的答案,迅速问道:“她在哪?”
这会,紫苏说明白了,“明华堂。”
来不及听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萧琢在听完这三个字之后,就立刻越过紫苏,飞快朝明华堂跑去。
向平方才也一直守在旁边,本来是想等萧琢的吩咐,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结果见自家主子连靴子都没换就跑出去了,他急忙要追过去,“将军……”
然而还没走两步,就被立在身边的紫苏拽住了。
向平先是一愣,随即又觉得奇怪,“你怎么还在这?”
紫苏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反问:“那我应该在哪?”
向平看一眼院门口已经消失的萧琢,再看一眼多云转晴的紫苏,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去看公主吗?或者,我带你去找个大夫?”
紫苏却道:“你去告诉你们的人,谁都不许往明华堂去。”
向平更是不解,紫苏从袖口抖搂出一块令牌,微微一笑,“这是公主的命令。”
萧琢活了这么多年,还从不知道,人焦急起来,是可以什么都忘记的。
从济风阁到明华堂,跨越了大半个将军府的距离,萧琢用了最快的速度奔过来,然后直接冲进院子,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消失的紫苏。
他走进内室,偌大的房间空旷安静,收拾得整整齐齐,但是没有人在。
萧琢拧起眉,转身出去,又往下一间屋子去。
整个明华堂有三十来间屋子,萧琢一间一间找过去,别说宋枕棠了,就连个丫鬟都没看到。
整个院子安静得可怕。
萧琢立在廊下,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就算宋枕棠出了事,这院子里的其他人呢?
而且,萧琢想到方才紫苏的模样,宋枕棠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底紫苏也没有说清楚,此时,甚至连紫苏都找不到了。
他眯着眼睛打量四周,确定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也没有任何血迹和挣扎。
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好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似的。
难道,宋枕棠走了?
可是,紫苏为什么还在?
不知是不是方才跑得太急,此时萧琢的一颗心还悬在胸腔里咕咚咕咚地跳个不停,吵得他自己头痛欲裂,根本分不出神去思考。
无论如何,先找到人再说。
萧琢撑着膝盖站起来,想要往外走,结果刚刚走过明华堂的月门,就瞧见外头站着的人。
宋枕棠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衫裙,立在一棵梧桐树下,分外灼目。
萧琢僵住,看着眼前的人,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宋枕棠袅袅婷婷地朝他走过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然后才问:“你在找我?”
萧琢平复了一下,面色也回复如常,“紫苏说你出事了。”
“哦?”宋枕棠歪了下头,看着他,“你担心我?”
萧琢艰难地压下心底的情绪,说:“你是公主。”
听到这个回答,宋枕棠却并不失望,只是睨着他笑,“你的靴子呢?”
萧琢平日的打扮多以箭袖胡服为主,足上穿的则是包裹小腿的长靴。
但睡前醒来,他懒得换靴子,一般都是踩一双平头履。
轻巧、舒适,也更方便。
惟有不好的一点,就是和长及脚面的锦袍不搭。
此时,萧琢一身圆领袍,足上却是一双突兀的平头履。
他虽然不如宋枕棠对自己的外表那么上心装扮,但平日穿着也算考究,尤其是出现在宋枕棠面前的时候。
但刚刚听到紫苏的话,他根本来不及再回去换鞋,直接就过来了。
这时听着宋枕棠的话,萧琢无法回答,便选择缄默。
宋枕棠并不闹,目光接着在他身上逡巡,又道:“你的领口是松的。”
萧琢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低头去看,果然松松垮垮,他刚才根本忘了系。
宋枕棠走近一步,仰脸看着萧琢,呼出的气息打在他的下巴上。
“以为我出了事,你就这么着急?鞋子不换扣子不系,在下人遍布的甬路上狂奔,萧琢,你这么担心我啊?”
宋枕棠的语气很轻,却如一根尖锐的针,精准地插在了萧琢心口撬开的裂缝上。
莫名的,萧琢心跳速度快了两分。
他低头回望着宋枕棠,不知道要不要承认,半晌,他终于开口,问道:“公主何必骗我?”
宋枕棠说:“我只想知道,你到底会不会担心我?”
萧琢闭了闭眼,语气很轻,“如今你看到了,我很担心你。”
宋枕棠笑了一下,道:“所以,萧琢,别不承认。”
她伸手去扯萧琢松垮的衣领,拉着他俯身,也让自己靠得更近一些,轻巧地质问:“你喜欢我,对不对。”
萧琢不出声,只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她笑得那么得意,眨眼间,眸子里的骄傲和狡黠几乎都要溢出来。
萧琢少年时就上了战场,向来运筹帷幄,杀伐决断,此时却败在了少女的一句试探上。
他关心则乱,所以将一切收敛的情绪都暴露了个彻底。
“宋枕棠。”萧琢忽然开口,唤她的名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宋枕棠明亮亮的眼珠不带一丝怯懦,“我要你,和我做真正的夫妻。”
萧琢看着她,幽深的眼珠复杂难明。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手,捉住宋枕棠握在他领口的手指,抓在掌心里,像是确定,也像是最后的警告,“公主殿下,你要知道,这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
宋枕棠说:“我从不后悔。”
她那么勇敢,没道理自己要做个畏首畏尾的缩头乌龟。
终于,萧琢用执剑的手捧起宋枕棠的纤纤细指,供奉神明一般,在上面落下虔诚一吻。
他承诺,“公主殿下,我也绝不会让你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