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品展柜旁边立着几幅木制摆台,里面填充的是各个年龄段的李莱尔。趁着陈明河上厕所的片刻,他猫着腰,一笔一划地用眼睛背诵她们的模样。8岁、9岁、10岁……17岁的李莱尔。被我发现了吧。他张牙舞爪地做鬼脸向他们问好。等陈明河回来后,他立刻收敛怪诞的表情。“叔叔,怎么18岁以后的小莱没有照片留念了。”“18岁啊……忘记了。好像中途出什么差错,那一次忘记了后面就没再继续拍了。”时崇隐约感觉陈明河在打哈哈,但也没说什么。
他们的合照实在少得可怜。
时崇想起刚刚在李莱尔家见到的场景。
绣品展柜旁边立着几幅木制摆台,里面填充的是各个年龄段的李莱尔。
趁着陈明河上厕所的片刻,他猫着腰,一笔一划地用眼睛背诵她们的模样。
8 岁、9 岁、10 岁……17 岁的李莱尔。
被我发现了吧。
他张牙舞爪地做鬼脸向他们问好。
等陈明河回来后,他立刻收敛怪诞的表情。
“叔叔,怎么 18 岁以后的小莱没有照片留念了。”
“18 岁啊……忘记了。好像中途出什么差错,那一次忘记了后面就没再继续拍了。”
时崇隐约感觉陈明河在打哈哈,但也没说什么。
他们是在高三的时候分开的,时崇被时力强迫到国外留学,两个人干脆连最后一张集体毕业照都没有。
但现在他至少已经找到一部分他所未知的李莱尔了。
这总能给他带来一种近乎亲眼看见李莱尔出糗的爽感。
他知道李莱尔表面装着和班里的同学厮混在一起,背地里却学得比谁还要努力,搬张桌子在楼道里偷偷写试题。
他知道李莱尔被周围的业余人士称作刺绣领域的后起之秀,给她戴上天才之类的高帽,实际她为了赶进度,一个人默默对着月光穿针走线。
困倦与没由来的兴奋交替袭击,电梯缓步上升的片刻,他也随之合上眼皮。
明明困倦非常,头脑却异常亢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顶着脑袋。
“时崇,时崇。”
“给我坐直起来。 ”
白色粉笔头如失事坠落的飞机在空气中燃出一道抛物线,在他的额头上狠狠一敲。
“能不能尊重老师,尊重父母,尊重自己呀!同学。”
上了年纪的古板老师推了推早已褪色的老花眼镜,“你们当你们父母的赚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时间就是金钱,现在的努力决定未来的命运。虽然现在才是初二,打基础就要……”
有调皮的男同学故意插话,“老师,时崇不用努力的,他们家有钱。”
整个课堂哄然大笑,前后左右的同学都笑得人仰马翻。
数学老师人生第一次发觉自己的权威竟被狠狠摁在墙上扇耳光,气得涨红了脸,无论如何也要管制住无法无天的学生,“你们看看莱尔。”
老师拿三角直尺教具往讲台下一指。
李莱尔手臂枕成一个“一”字,腰背笔直,如窗外节节攀升的翠竹。
“人家条件也不错啊,怎么没看人家上课睡觉呢。”
那时候的时崇一回家就要面对沈淑珍和时力的抚养权争夺战,离婚了两年,二人也吵了两年。每当沈淑珍因为见不到自己崩溃到大哭时,时力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样子,任凭沈淑珍如何据理力争、如何声泪俱下,时力冷漠地像一块石头,没有任何破绽,油盐未进,静静坐等沈淑珍自行放弃。
兵者,诡道也。
后来时力向自己传授商场秘籍时,尤为推荐《孙子兵法》。
时崇不解这些四四方方的陌生词汇,时崇就给他举例,“你妈想要你的抚养权用的是‘苦肉计’,而我打败她用的是‘以逸待劳’,这下你理解了吧。”
时崇后来的十几年清楚到不能更清楚地明白这些如噩梦般的汉字。
日夜颠倒、醉生梦死,他连自己的未来会被父亲如何操控都未知,还会管如何白费力气去努力吗?
被夸奖后,李莱尔没有呆呆地坐在原位沐浴老师赞赏的目光,而是装作不好意思的站起身,“老师,时崇同学说不一定一直在默默努力呢,他之前的成绩一直在班级前列的,只不过是……”
剩下啰哩吧嗦的话他没听,直接蒙头就睡,用自己的行动无声地反抗老师。
时崇觉得李莱尔有点好笑,她好像有扮演小丑的天赋,天然喜欢滑稽地维持平衡,保证在场观众脸上都能挂住笑,虚伪至极。
可他又不是那群会捧她场的观众,不需要她的解释、她的理解、她的同情。
“小崇,你知道‘长袖善舞’是什么意思吗?做生意,就是眼看八路,耳听八方,懂人心,善交际,让人脉为我们所用。”
时力沦陷在自己滔滔不绝的金玉良言里,讲至眉飞色舞,飞升至道家的“超然忘我”境遇。
世界上聪明的人不多,像他如此聪明更是少见。
可惜过满则亏,他的不成器的儿子时崇听到这些至理名言,也只会说,“所以妈妈也是你钻营的一步棋吗?”
讨厌父亲,讨厌一切心计, 讨厌虚伪。
数学课上学到的等量替换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连带李莱尔也讨厌。
《孙子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他密切观察这位隐蔽性极强、警惕性极高的对手。
每当看见李莱尔向那一堆示好她的男生矜持地露出微笑,人后却冷若冰霜,叫他们“傻子”时,时崇的第一反应是跟着骂那群男生是傻子,其二才是愤怒李莱尔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蠢比坏还要可恨。
连吸引别人目光都不会,时崇在心里为他们倒喝彩。
连他这么讨厌李莱尔的人都看得出来,李莱尔在意的是别人的目光。
真的是蠢的可怜。
每当好兄弟在默默献花时,时崇在奋笔疾书;每当好兄弟递送情书时,时崇在奋笔疾书;每当好兄弟当面告白时,时崇会假装路过办公室,告知教导主任操场有大型人群聚集,可能会有踩踏风险,然后回到教室奋笔疾书。
用一枝笔创造一个奇迹,他没做到;用十几盒笔创造一个奇迹,他做到了。
他的名次已经能紧贴李莱尔后面了。时崇下定决心,一定要碾压李莱尔。
一定要让李莱尔高高仰起头才能看得见自己。
他讨厌她明明骨子里装的全是傲气和高人一等的自尊心,偏要伪装得是《道德经》里的“上善若水”,时力极其推崇的生意人十大优质品质之一。
当李莱尔说她未来的梦想是和母亲一样成为旗袍设计师,他故意跑去图书馆抱走几部大著头,从头开始打基础。
原本不愿接受家里的服装生意的他,竟然愿意静下心去了解头身比例、面料特性、缝纫工艺,在旁人看来是极其不可思议。
只有他自己知道,打败了李莱尔这个精神上的对手,或许他就能拿到打败父亲的不二法门,重新拿回人生掌控权。
高一的秋天,他踏着缤纷的落叶入学省内一所重点中学。
学校生源分为两拨,纯靠成绩和一半靠财力一半靠成绩的。
虽然前面整整两年他都没有在成绩上赢过李莱尔,但至少再次获得了能够同台竞技的机会。
初中时他在学校的名气早早被扩散,因为家境、因为曾经还看得过去的成绩、还是因为脸等什么奇怪的理由,靠近时崇的人如垃圾堆上盘旋的苍蝇,挥也挥不走,索性上了高中隐瞒自己的身份。
家境平平无奇的普通学生时崇与“白富美”李莱尔再次重逢。
他是这个学校为数不多知道她身份破绽的人之一。
他要像苍蝇一样在她身旁绕啊绕,她越摆出嫌恶的表情,他越高兴。
于是千方百计地设计一次偶遇,故作漫不经意地路过她身边,以初中同学的名字认出她,喊她的名字。
李莱尔,看见曾经了解你所有真实情况的老同学,你是否会紧张地直冒冷汗,伪善的假面具忘记戴上,露出獠牙真面目呢?
“时崇也在这所高中学习吗?”
“嗯。”
“真厉害。”李莱尔的眼睛像水晶球,奉承的话一说出口就自动打开开关,里面的仿制雪花簌簌落下。水晶球看起来亮,李莱尔的眼睛看起来很亮。
明明自己也考上了还夸别人厉害,原来那群男生就是这么被捧杀的。
“还好吧,就是砸钱进来的。”他别开眼看向她身后的天空,却又忍不住被她的眼睛所吸引,于是折中看她别在头发上的羽毛发夹。
“你在看这个吗?”她侧过头来把发夹充盈在他眼前,“很招摇吧?我不想带来着的,但妈妈说这周的旗袍展要上台的话,我就得别上,这是和旗袍作品要特别搭配的。”
“还好,其实……挺好看的。”时崇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仿佛电视机串台了,身体里面有一个来自异世界的灵魂正在遥控他的一举一动。
“我们以后要多联系来着,你是我在这个学校唯一一个认识的同学了。”
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时崇欢欣雀跃。回去过后,他再也没主动找过李莱尔。
时崇已经把自己当做诱饵了,接下来静下心来“欲擒故纵”。他坚定地认同于此。
可后面再没等来李莱尔的“多多联系”。
直到有一天,他在小树林里发现被踩在地上脏兮兮的白色羽毛卡子。
时崇才直呼上当。
原来他只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从来没被李莱尔放在心上。
李莱尔在原地不动。
时崇便主动向她走去。
终于一次雨天,他被几个看他不顺眼的同学锁在一栋偏僻的废弃教学楼。
他帮体育老师绕远路还运动器材,回来就发现铁闸门的锁头已经被人破坏。
也是倒霉, 周五下午六点的校园基本渺无人烟。
给他使绊子的那几个人,他基本都记得,连他们的父母还有家里的企业他都一应知悉。
不是没有解决办法,只是要做的话绕不开依靠时力。
时崇不想时力插手,也不想在学校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坚信自己能够解决好。
时崇跑回器材室,不知怎的就摸出一根硬铁丝,三两下工夫就把锁给开了。
一切都要感谢时力的棍棒教育以及道德教育的双重叠加,让他自行研究出这一门开锁技能。
正要迈步出去,时崇听见走廊尽头隐约扩音出来。
明显的是几个男声,中间夹杂着一个声量不大的女声。
“只要你答应和我在一起,这事就过去了。”
“答应,快答应。我们哥都在操场跟你当众告白,看你当时的样子明明就是非常喜欢来着,怎么翻脸不认人了。”
然后是皮鞋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原本不想多管闲事的。
但中间穿插着一些难听的脏话。
“你平时很会装柔弱吗。你怎么不哭啊。给我哭啊。 ”
“婊子。你欺骗别人感情还敢理直气壮啊。”
“你猜我们会怎么对你呢,李莱尔。”
“说话啊!”
时崇贴着墙根放轻脚步,朝厕所外面的小切口往里窥探。
真的是她!
李莱尔被几个个头大她一截的男生团团围住,像落入狼群中待宰的瘦弱兔子。 沾湿的长发贴在校服上,一大片灰色水渍像乌鸦尾巴,手臂上的红色抓痕还未褪去。她的皮肤越白,愈显得痕迹更红。
这几个男的刚好就是刚刚把他锁在教学楼里的那几个。
虽然他对李莱尔也没什么好感,但至少不会以这种方式,欺负她。
时崇抬头朝天花板的各个方向迅速瞄一圈。
这里没有摄像头,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监视仪器。
教学楼因为年久失修,一直是被学校遗弃的状态。反正学校不缺钱也不缺地。
难怪他们选了这个位置。
出事了也查不到,也不会有证据。
环顾四周,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他们注意的。
只看到厕所旁边的一个红色塑料胶桶,外围转着一圈圈上了年纪的皱纹。里面的水是满的,时崇掂量了一下感觉自己可能提不动。
原本想再找其他武器。
为首的男的高高扬起手预要扇李莱尔巴掌。
那巴掌反倒抢先一步落在时崇脸上似的,激得他的身体不受控的冲出去,如脱弦而出的箭。
终使自己暴露。
听见有人进来,厕所里面那几个男的像设定好程序一样同时转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探射过来扎在时崇身上。
李莱尔是最后转过来的,她眼睛乌黑到一种幽深的程度,像数九寒冬里还没结冰的一口井,趴在井口就能感觉到嘶嘶飘上来的冷气。眼看他成为人群新的攻击焦点,李莱尔小心翼翼退却至安全地带,直至消失在他眼前。
他又被抛下了啊。
心像一颗被遗落的苹果等待腐朽,又被一把不知何时从高空抛下的铁锤给砸地稀巴烂。
他自认为是乐观主义者,很快调适好心态。
现在被围猎的置换成他了,但是李莱尔暂时还能有逃出去的机会。
两者显然没有什么逻辑可言,可这的的确确是时崇的第一想法。
李莱尔固然可恶,也轮不到他们来教训吧。
第二想法是:一对多,打哪里效率更高呢。又不是没和男的打过架。当然和女生也没有过。
“你也在这就和她——”
不好,带头的男生终于想起漏网之鱼,手指头在半空中寻找李莱尔。
红色塑料胶桶不知怎的像烟花一样升到半空,水花如瀑布一样倾斜而下,浇在带头的男生身上。
几个人都被惊掉下巴。
“是你喜欢我的,我可没答应。”
李莱尔将水桶高高拎到带头男生的头顶,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语气刻薄到像身体被另外的陌生灵魂附身。
她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
还未想明白,时崇就被李莱尔牵住手腕。
“跟我走。”
他们在迷宫一样的小径里穿行。
忽然李莱尔扭过头来,对他说,“你看,我不会放过你的。”
“啊?”
“是我不会抛下你的意思啦。”
她认真纠正自己的语义错误。
李莱尔的长发散落在空中像柔且韧的丝线。
被打翻的线筒不断往前滚动。
丝线不断蔓延,流落至心头,化成带刺的藤蔓将时崇一整颗酸涩的心紧紧缠绕。
然后一瞬间捻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