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穿着碎花长裙,紧跟着他,说话声音有点大:“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分手就分手,明天我就去把孩子打掉。省得他有个你这样的爹!”男人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猛冲向女人,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整个人向后按在马路边的围栏上。女人给他掐得满脸紫涨,双腿乱蹬,男人依然不松手:“是吗?那我现在就成全你,省得他有个你这样装模作样的娘!”说完,他终于松开女人,只是松开的同时却把她整个人一带,向右手边的花坛猛推过去。
邹长明对洪橙说那些话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想到十三年后,自己会因玩忽职守和故意伤人两项罪名被检察院立案起诉。
世事总无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洪橙说了那些话的关系,之后的几年,邹长明总能碰上白家的人。
千禧年除夕,他被师傅杜田宇喊去梦都大酒楼吃饭。那一层东侧总共四个包厢,一个包厢是私企老板请税务,一个包厢是病人家属感谢外科主刀大夫,另一个就是杜田宇组的局。
那时杜田宇已经调到市局,这个月刚由大队长提拔为副支队长。他在电话里让邹长明也去认识几个朋友。邹长明进了包厢,一圈酒敬完,才知道那一桌里都是公检法部门的领导。
邹长明一通马屁、劝酒加讲“荤段子”的流程下来,也算勉强应付过去。中间他以方便为名,到厕所里抠完酒,却见师傅也走进来,春风得意地拍着他的后背,告诉他最晚下个月他去市局二大队的调令就能下来了。
他感激涕零地点点头。
饭后,他说自己喝多了,怕弄脏了杜田宇的公车,还是骑着自己的二八大杠,骑一会儿推一会儿地回家了。
走到金湖公园附近的湖西路,一辆奔驰 S600 也没打转向灯,突然就从马路上向右变道,斜靠过来。
邹长明喝了不少酒,反应有些迟钝。只来得及捏住手刹。自行车在原地猛地停下,他连人带车地歪倒在马路围栏上,差点没跌进湖里。自行车的前轮也顶上了奔驰的车屁股。
他窝着火站起身,嘴里嘟囔着:“哪个王八蛋,怎么开车的,想撞死人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头顶却被什么东西猛敲了一记。打得他只觉得头顶嗡地一声,好像脑瓜里被人扔进了一串炮仗,火烧似的疼。
定睛一看,眼前站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年轻,其中一个长得不错,灰色卫衣外披一件藏青色的大衣,嘴里斜叼着根烟;另一个圆脸,身材粗短,穿着土味十足的印花棉袄,手里握着根棒球棍。
他认出这两小子就是两年前在水泥厂欺负洪橙的人,气不打一处来,不客气地叱道:“怎么又是你们?欺负完同学,又来大马路上祸害人。车变道也不打灯……”
还没等他说完,拎棒球棍的小子举棍又向他抡过来。这次他有准备了,闪身躲开,反手去夺球棍。
那小子却跳开了,邹长明扑了个空,接着对方照准他的后腰又是一棍,把他打得向前扑倒在奔驰的车后轮上。要在平时,邹长明对付两个小混蛋绰绰有余,今天喝了不少酒,整个人昏昏沉沉,浑身发软,就吃亏了。
他扶住轮胎,刚想起身,却被另一个小子从后面揪住头发,把他拖向车后灯。
“大叔,把别人的车刮花了,不赔礼道歉,还张口骂人。你以为你是谁呢。”那小子指着右侧车灯旁的一长条划痕,阴恻恻地说。
邹长明想去抓他的手,后膝盖却被圆脸的小子又抡了一棍,立即跪倒在车灯前。
“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叫白烁。臭小子,是不是还想做检查?”邹长明咬着牙说。
“威胁我?”白烁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意,“记性挺好啊,那就让你记得更牢点。高晟,给我打得他求饶为止。”
高晟抡起棍子,就朝邹长明的面门砸下来。
“别打了!”随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一个女孩推开车门,从车上走下来,拦住高晟。女孩留着长发,套着翠绿色的羽绒服,清秀苗条,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小璇!”邹长明认出她是师傅的女儿杜璇,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邹叔。”杜璇朝邹长明走过去,又看向白烁,“算了吧。他是我爸原来所里的同事。”
“同事……”白烁冷哼一声,揪住邹长明的手却加了力气,“素质这么低,也配当人民公仆?还喝酒。酒后骑自行车也算酒驾,一把年纪了,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白烁,算了,看我的面子……”杜璇边说边去拉白烁揪住邹长明的手,没想到后者猛力一挥,她一个没防备,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小璇!你他妈敢打她!”看到师傅的宝贝女儿摔了一跤,邹长明怒不可遏地大喊一声,身上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力量,一下子就挣脱了白烁的手,飞起一脚踹中这小子的小腹,把他踹得向后连退了好几步,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所长就通知邹长明,他被胜龙的法务投诉了,理由是他酒后骑车,刮花别人的轿车,拒不道歉,还出手打人。
几天后,杜田宇也给他打电话——因为胜龙公司的投诉,他调到市局的事,暂时还要等一等。
“师傅,没事,我在下面所里也挺好的。就是千万让小璇离那小子远点。”邹长明握着听筒,半天才说。
那次之后,有四五年的时间,邹长明又处理过几次和白烁以及那几个小跟班有关的案子,大部分都是打架斗殴,寻衅滋事。每次都有人明里暗里地托关系说情,最终不是被打的受害者愿意和解,就是被判成双方“互殴”,不了了之。
09 年 8 月一个周五的晚上。邹长明处理完一起老人和子女的纠纷,十点多才下班。他骑着自行车经过湖东路一家拉面馆的时候,感觉又饿了,就把车靠在门口的电线杆旁,准备进去吃碗面。
这时,停在对面路边的一辆黑色卡宴里忽然下来一对男女。
男人走在前面,西装革履,一脸烦躁。
女人穿着碎花长裙,紧跟着他,说话声音有点大:“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分手就分手,明天我就去把孩子打掉。省得他有个你这样的爹!”
男人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猛冲向女人,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整个人向后按在马路边的围栏上。
女人给他掐得满脸紫涨,双腿乱蹬,男人依然不松手:“是吗?那我现在就成全你,省得他有个你这样装模作样的娘!”说完,他终于松开女人,只是松开的同时却把她整个人一带,向右手边的花坛猛推过去。
女人被他推得直接向前扑倒在花坛的围栏上,肚子重重撞在栏杆上,疼得倚着栏杆慢慢滑坐到地上。
“小璇!”邹长明一开始还没在意,以为是小情侣吵架,不想管闲事。等那个女人瘫坐在地上,他才看清楚却是杜璇,立即奔了过去。
杜璇捂住肚子,疼得脸色发青:“邹,邹叔……别,别管,是我……我自己活该。”
说完这句话,她就晕了过去。
“白烁,你个混账东西!她是不是有了你的孩子,你还推她?”
“你都听见了。是她自己说不想要的。那就别怪我了。”白烁的唇角浮起一个不屑的微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你就是个有人养,没人教的小杂种,今儿我就给你长点记性!”邹长明慢慢放下杜璇,冲向白烁。
那天晚上,邹长明把白烁打得鼻骨断裂,俊脸也肿成了猪头,额角和嘴唇去医院各缝了四针。一个星期后,他因为当街殴打白烁,被记大过处分,至于事情的起因却没人提起。
又过了一个月,邹长明在街上却看见杜璇挽着白烁的胳膊,嘴角含笑,表情温顺甜蜜。
他看见杜璇的同时,杜璇也看见他了,脸上的笑意立即凝固住了,低下头,装作没看见他,就走开了。
从那以后,他调去市局刑警队的事,就被彻底搁置下来了。
两年后,一开春,他和搭档两人抓捕一个进珠宝店抢黄金首饰的凶犯,追着他们进了工大后门的窄巷里。
他和搭档把凶犯堵在巷子里,那人见逃不掉,从装首饰的袋子里抽出一把 60 多公分长的西瓜刀,向邹长明冲过来。
邹长明鸣枪警告四次,凶犯还是继续向他逼近。
巷子里的一家烟酒店门口原本就坐着一个抱孩子看热闹的老太太,这时,从另一个路口又突然走过来一个捡垃圾的大爷。
邹长明怕凶犯狗急跳墙,伤到大爷大妈,只好开枪。他连续开了三枪。两枪击中凶犯的小腿。凶犯倒在地上,被他和搭档当场制服。只是还有一枪没有打中,流弹射穿了巷子墙角的一排老旧的外墙排水管,碎裂的铁管片反弹到路边拾垃圾大爷的后腰上。
本来这事儿不大。可是没过多久,受伤的大爷家属天天去派出所门口扯横幅。所长带着邹长明到大爷家赔礼道歉,没想到大爷的儿子、儿媳狮子大开口,找邹长明要四百万赔偿金才肯和解。
邹长明没同意。又过了几天,他打听到原来是白烁让人找过大爷的儿子儿媳,给了那家人五十万现金,让他们到处上访告状,一定要邹长明脱了警服才肯罢休。
那时候,杜田宇已经升到了市局副局长的位子,知道这件事后,私下里来找过邹长明。两个人在一家土菜馆,点了两个菜,要了四瓶啤酒。
两瓶啤酒下肚,杜田宇说他可以从中调解,只要邹长明能当面给白烁赔礼道歉,以前的事可以一笔勾销。
邹长明听完,霍地站起身:“师傅,南山不是他白家的天下。大不了我不干这个警察,也绝不向那小子低头认错。而且,你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对小璇的。”
杜田宇叹了口气,又拉他坐下:“小两口的事,我能怎么办?小璇非他不嫁。下个月,他俩就要结婚了。你这样,我很难做。”
“师傅,你是不是糊涂了,让小璇嫁给那种人渣?”邹长明着急地说,“你去市局这些年,这么快就升到了现在的位子,是不是和白家也有关系?都什么年代了,还搞政治联姻?原来女儿是这么用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杜田宇被他气得脸色铁青。
四月份,白烁和杜璇结婚的第三天,邹长明的处理意见也下来了——以“枪械使用不当”、“误伤人民群众”,并且多次当街殴打群众为由,辞退回家。
脱下警服的那一晚,他一个人在小饭馆喝了点酒,然后就去了师傅家。
本来那一天杜璇应该带着白烁回门的。可是杜田宇做了一桌子菜,等到菜都凉了,也没看见小夫妻的人影,却等来了两眼通红,一身酒气的徒弟邹长明。
那晚,邹长明在杜田宇家,陪着师傅喝到深夜,说了好多有的没的。具体说了什么,后来他也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他好像抱住师傅,丢人地哭了半个多小时。
那年夏天,他离婚了。儿子判给了前妻。第三年,他租了广场路一栋家具城大楼背面的两间违建房当办公室,开了一家调查事务所。
以往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落魄了。可是没人知道,杜璇才是那家事务所的实际出资人。
二十一年的时间,杜田宇还没显老。杜璇的妈早和他离了,他也一直没再找。去年退休以后,他就搬到现在这套三室一厅里。这套房在金湖公园附近的一座老小区里,一楼带座院子。
面积不算特别大,但他一个人住已经很舒服了。院子里种了各种蔬菜,被他捯饬得井井有条。小区附近有医院、银行和一个挺大的菜市场。生活出行,都很便利。
只是半月前,在他家对楼的相同位置搬进来一个新的租户。那人留着硬钢针一样的板寸头,眼神机敏。平时经常穿着黑色便装,很少出门。凭着一个老刑警的直觉,杜田宇立即察觉到男人在监视自己。
他有点担心。因为他知道邹长明已经被公安局网上通缉了。出于一种对徒弟的了解,他总觉得邹长明这些天就会来看自己。
4 月 1 日,也就是双尸案发后的第十四天深夜,他在睡梦中,被一阵得得的敲门声惊醒。
是邹长明来了?他起身下床,没有开灯,在床头摸到一个手电筒,照着走到大门口。
得得,又是几声轻微的敲门声。
“长明吗?”他隔着大门小声问。门外却没人说话。
他干脆打开门。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塑料袋,地上还有几大盒同仁堂的灵芝孢子粉、螺旋藻之类的保健品。
他把那些东西抱回家,抖着手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两袋藕粉、四盒益生菌牙膏。
袋子里还有一张纸条——师傅,你的老胃病,听说用这种牙膏刷牙效果好。藕粉早上吃。记得按时吃药。
杜田宇望着袋子,嘴唇抖动。这傻小子,今晚怕是要被那些人抓着了。
与此同时,在杜田宇家附近一公里远的一条路口,邹长明大步走向路边的一辆捷达。
一个穿着黑色兜帽衫和长裤的男人从街角疾步走过来,拦住了他。
“别过去,快跟我走。”男人压低声音,对邹长明小声说。
邹长明眼角的余光也瞥见右前方小路的尽头有五六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慢慢地踱步,朝这边围拢过来。
他向男人会意地点点头,跟着他七绕八绕地很快穿过一个路口,坐进停在路边的另一辆老款的丰田酷路泽里。
男人发动车子,车头刚往左拐上马路,几个壮汉就举着棍棒、砍刀追上来。
其中一个一下子砸在车右边的窗玻璃上,玻璃碎块溅得驾驶台上到处都是。男人却并不慌乱,紧踩油门,对准其中一个大汉直冲过去。
还好,那几个家伙看着凶神恶煞,其实也很惜命,都往两边闪开。车子很快开上马路,把那些人甩远了。
邹长明松了一口气,这时才看向男人:“你是谁?”
男人偏头斜了他一眼:“我叫林栋,洪橙让我来这儿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