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看着她那身华丽的真红大袖衫与头顶华贵的凤冠,明白了她的身份。太后与何太妃叙完话,便把目光转向朱槿,先开了口:“嘉宁一向可好?”朱槿看向她,一身素色华服,容颜却与从前记忆中模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似乎没什么变化,她回答的平平无奇:“劳太后娘娘挂怀,嘉宁一切都好。”太后便笑着,似乎回忆起从前,“寺院清苦,你受苦了。想当年你随太皇太后离开时,还不过一个小小的孩子,一转眼便已经长大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太皇太后逝于七月,正值朱槿及笄、新帝登基的那一年。
朱槿那年没有去看山寺中的桃花,只在上元节时登上了灵山塔最高层,在夜风中遥遥地望见过京城的一片静谧灯火。
太皇太后的病自年初便重起来,不断有大夫进进出出。而朱槿只有沉默地守在太皇太后病榻前,无言地做着自己能做的事。
她这大半年几乎寸步不离,看着太皇太后的房间渐渐浮起清苦的药香、渐渐沾染上腐朽的霉味。
京中传来消息说想把太皇太后接回去疗养,最终却一次次被太皇太后拒绝。
七月时太皇太后已经是油尽灯枯之势,但是朱槿此刻还茫然,整日地恍惚。
太皇太后不经常醒,醒来时却一定要冲着嘉宁笑一笑,每一次的笑意,都让朱槿觉得似乎死亡离祖母并没有那么近。
那日朱槿守了大半宿,实在是累的困倦,便趴在太皇太后的床沿睡着了,睡梦中本不安逸,却不知从何处传来温柔的安抚,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奔去太皇太后的院子,乌泱泱的跪了一地的人。
方嬷嬷流着泪拦住她,只道:“殿下,太皇太后还未曾诏你进去。”
她愣住,眼泪就这样夺眶而出,一闪身已经冲到紧闭的院门前,疯了一般拍着太皇太后的院门一声一声地叫着“祖母”。
她记得很多人都来拉住她,彷佛她和祖母分离的那样远,那一段时间的争执,漫长的就像是她再也见不到祖母。
实则不过多久,院门再次敞开,一个太监大声的宣着旨意,“请嘉宁长公主入内!”
朱槿再冲进去时无人阻拦。
太皇太后的房内生着浓郁的檀香,彷佛遮掩住了多日以来的苦药味,却刺鼻异常。
朱槿进去时才发现房内伫立着的人,是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的小和尚。
她只是瞧了他一眼就赶到太皇太后的榻前,却并未细想过从来不曾与昙佑有过交集的太皇太后,为何在临终前召见了他。
最后她与昙佑一同出去,京中来的人也只当昙佑与她交好,是随她一同进去。
昙佑在深黑的夜色里看见朱槿房门的灯火灭去,才准备转身离去,谁知刚刚转身,窗棂忽而被推开,昙佑的身形微微僵住。
“昙佑,”朱槿在背后叫他。
昙佑转过身,远远的相望。
朱槿的脸色已经平静,此时脸上甚至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垂眸低声道:“对不起。”
她的道歉是出于何她自己也并不分明,是为了下午自己的无名火,还是别的什么,朱槿自己也在有意的模糊起来,让自己将一切愧疚压下,从不去想昙佑多年以来独来独往的原因,让他十几载的努力功亏一篑,暴露在世人眼下。
昙佑隐约意识到了她这句道歉的深意,抬眼时双眸中却不含任何怨怪与责难,只在喉头滚出三个字:“没关系。”
朱槿应该为此感到庆幸的,只是莫名的,在接触到他平静的双眸时,朱槿却提不起任何一点欢喜。
她的愿望借助了自己的公主之尊、皇家血脉,却并不知道,昙佑忘却她这一身骨血用了多么长久的时间,当他学会用那样平静的态度去对待她的血,又付出了什么。
七月,远在灵山寺清居的何太妃提出了带嘉宁长公主去皇陵祭拜太皇太后,随行而来的是太皇太后生前好友济惠大师的弟子昙佑。
金殿上群臣纷纷议论,后知后觉的想起世上还有一个与皇帝一母同胞的嘉宁长公主。
定云侯最先发声,提出帝王同样身为太皇太后嫡孙,理应一同祭拜。
朝堂忽地静默,几位大臣忍不住向上看去,见到一身明黄龙袍的少年帝王面上毫无波澜甚至于冷漠的神色,皆暗自投递眼色,不懂帝王到底是何态度。
许久,帝王忽而发问:“朕记得,嘉宁今年应是方过重孝。”
定云侯答道:“是。”
帝tຊ王于是不再提起此事,转而议起其他,像是把嘉宁的事忘却了一般。
圣旨从宫墙穿过京华最热闹的街市,最终停在了灵山塔下。
灵山寺又一回热闹起来,如海临行前将一块玉佛还给了嘉宁,不好意思道:“殿下,这玉佛的裂隙我找遍了山上山下的工匠师傅也修不好了,师叔祖说玉佛有隙再如何修也不会圆满,让殿下或可再找一块好玉请人雕琢。最后,住持说不论何时,灵山寺永远愿意接待公主,为公主祈福。”
朱槿抿了抿唇,最终只是笑笑:“替我谢谢住持。”
如海道:“殿下,如海会守着您的酒窖不让师傅乱拿的。”
朱槿闻言不由得一乐,看着如海巴巴的仿佛要哭出来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不是见不到了,灵山离京城又不远。”
如海苦笑着,知晓朱槿在灵山十几年,自己都并未下山过几回。
他送别朱槿,又对昙佑道:“师叔放心,灵山塔一切有我。您回来时一定还和今日一样。”
他知道无论如何昙佑终会回来,是以不如面对朱槿一般依依不舍。
昙佑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念珠,道:“多谢。”
京城繁华,行人如织,车水马龙。
飞舞的吆喝与丝竹声不时传进朱槿的耳朵,快马拉着精致华美的香车踏过平整的街道,扬尘几米。
聚贤楼雅间里,赵泽兰不由得探出身去看华贵的马车仪仗越过长街向宫墙行进。
对面的人薄唇淡笑,扬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热闹吗?”
赵泽兰闻言回过头,压下心头的喜悦,语调谨慎地回答道:“是。”
对面的人只着寻常服饰,白衣如练,玉冠环佩,全然不如平日漠然冷肃,展现出几分少年人的凉薄风流。
明明是相似的五官,却是全然不同的气质神情。
“你与嘉宁的事太后那边没什么反应,皇祖母倒是看的很准,料定了不会有太大阻力。不过肃王回京时必定有一场风波,你多照看些你那个妹妹,定云侯府最好别牵扯进去。”
赵泽兰张了张唇,堵在喉头的话没有说出来,最后只道:“是。”
白衣人勾了勾唇,起身走了。
赵泽兰留在原地,心底那份淡淡的喜悦被冲散,反而覆上一层沉重的阴影。
朱槿再进宫墙,是吴太后设的宴。
吴太后年纪不大,不过四十上下,再加上保养得宜,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不少,美丽雍容,却在眼角眉梢显现出一种说不出的高贵威严。
见到朱槿的脸那一刻,吴太后的目光里飞快地滑过一丝晦暗。
朱槿并未注意,视线迅速扫过宴会各处,并没有发现自己想见的人的身影,反而是昙佑悄然皱了眉。
何太妃面对太后一如往日在后宫时恭敬,口中回答着吴太后的寒暄。
吴太后身边的席位坐着一位女子,看着与朱槿年纪相仿,眉眼端庄大方,神情也颇为沉稳,见朱槿朝她看来便微笑着向她致意。
朱槿看着她那身华丽的真红大袖衫与头顶华贵的凤冠,明白了她的身份。
太后与何太妃叙完话,便把目光转向朱槿,先开了口:“嘉宁一向可好?”
朱槿看向她,一身素色华服,容颜却与从前记忆中模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似乎没什么变化,她回答的平平无奇:“劳太后娘娘挂怀,嘉宁一切都好。”
太后便笑着,似乎回忆起从前,“寺院清苦,你受苦了。想当年你随太皇太后离开时,还不过一个小小的孩子,一转眼便已经长大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朱槿没想到她这样快就提起自己的婚事,心头不自觉地一颤。
好在吴太后并未多言,马上又转移了注意到一旁的昙佑身上,问:“想必这位便是济惠大师那位熟知佛法灵通的弟子昙佑师傅了。”
昙佑低眉敛目,合掌道:“太后娘娘谬赞。”
吴太后同昙佑随口说了几句佛经,便吩咐人布置起菜肴。
朱槿看着吴太后从容的笑意,宫灯映照下依旧美丽动人的脸庞,记得她幼时有一段时间是恨着吴太后的,因为在母亲死后,是吴太后抢走了自己的哥哥。
只是今日再见,她忽而发觉自己的恨有多滑稽——他们甚至无法让自己面对那些华美时抬起头来。
面前无比精致的菜肴,对面端庄温柔的女子,以至于她们同布菜宫人脸上如出一辙的虚幻笑容都在让自己局促不安。
曾经无比期望的回宫的愿望,在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居然华美的令她自卑起来。
她知道对面的女子正是她素未谋面的皇嫂,如今的皇后小吴氏。
吴皇后自然是太后的侄女,如今皇帝尚未及冠,太后在众人眼中看来,似乎便有着足够的话语权,吴皇后也就随之在后宫中地位非比寻常。
连吴太后自己似乎是这样想的。
本朝重祖宗法制,吸取历代外戚干政之祸的教训,自太祖便不允许后宫中人谈及政事,只是皇帝即位时尚算年幼,吴太后便不得不时而垂帘,可惜随着朱瑜年纪渐长,朝中对她多有微词,吴太后只好回到后宫继续发光发热。
小吴皇后小字淑函,未嫁时便芳名远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传到灵山寺,如海和嘉宁还曾一起畅想过这位佳人最终会和哪位才子在一起。
那时赵泽兰同样才华横溢,也被拉出来比过,却被如海提了一嘴吴氏是国舅,定云侯府地位不够格,若是国公府,门第估计才能相当。如海说完立马又噤声,想起京中刚斩完了一家国公府没几年,接着两个人一致认为当年的状元郎程荻与她青梅竹马,家中又是两代宰相,希望最大。
只是没想到,一年过后,吴淑函却是听了吴家的安排做了太子妃,嫁给了嘉宁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