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瑜戴着通天冠,身穿绛纱袍。簪缨宝饰皆遵礼制成,隆重深黑,威仪自然。透过侧面,朱槿终于见到了暌违十几载的兄长。朱瑜面容俊美,眉目偏向旧日陈贤妃的一双秋水剪瞳之貌,薄唇却是完完全全承的先帝。让整副面容显得不怒自威。朱槿与他一母同胞,看起来神似的五官一颦一笑却丝毫不像朱瑜那般令人下意识地恭敬慎重起来,反而让人感到淡然平易。这是一种诡异又微妙的感受。两幅完全不同的神态。上香完毕,赞礼官和朱瑜回到原位,行四拜礼,众官随之四拜。
逢太皇太后忌辰,宫中照例要在两日前素衣斋食。
朱槿这一日也是素服,却在形制上作了大功夫,长公主礼服位同亲王妃,头戴九翟冠,青质绣翟,云霞凤文。
妆容是苏玉亲自为她化的,庄重肃穆,却十分美丽。
出去见到昙佑,僧人没什么变化,身着海青,垂着檀木制的念珠。
朱槿的气早就消了,此时见到他低眉敛目,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恍如昨日灵山塔下相伴的日日夜夜。
他的眼眸还是那般古井无波,在那间深宫厢房里念颂着虔诚的佛经。
朱槿在这一刻看他看得入了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疏忽了昙佑,再见时已经察觉,她与昙佑的遥远。
就像如今她身着华贵冠服,而那位灵山塔的小僧人,只能在众人簇拥之外,手持念珠,俯瞰红尘。
皇室之血在佛前如此长久,却依旧未曾浸润佛的半丝香火。
而昙佑身上总是带着菩提的浅淡香气,云雾一般,似有若无的缭绕在她鼻尖。
朱槿十五岁那年,祖母去世。
她在灵山大病了一场,迟迟未好。那段日子,她总是躺在床上看向窗外,青山佛塔,浓绿夏荫,即使冬日的雪吹遍灵山,四周茫茫,银装素裹,那些青松也如常青翠欲滴,不过为白雪所掩。
只是灵山塔下的那片桃林,不过花开一季,灼目鲜艳,却不久就凋零败落,碾入尘泥。
她想起幼时,最初见到昙佑时的模样,连自己都意外,那时的情景一直在她脑海中清晰得如同昨日。
她说,她也不曾见过昙花,她要带昙佑一起看昙花。
昙佑坐在榻前,要给她讲故事,她病后一直不说话,昙佑就自己给她将故事,其实都是tຊ她幼时央着她讲过许多次的事,昙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听不腻,但是她的神色一天天憔悴下来了,他只是想到这件事,是他力所能及的尝试。
好在,嘉宁如同小时候一样还是愿意去听这些故事。
他讲完故事,朱槿总会开心一点,看起来好过一些。
朱槿开始说话,但是病情却不好转。
刚开头那段时间,她总是问:“昙佑,昙花是什么样子的?”
到了八月下旬,她的脸色已经很苍白。但是那一天,本该是她及笄的日子。
昙佑白天一整天都没有去找她,晚上月亮照进朱槿的床前。
昙佑来到她的房间,随之带来的是一个装着发笄的托盘。
那是朱槿认识昙佑以来所见过他最柔软的眼眸,那双极为好看的眸子不再是古井无波的淡漠与一视同仁的悲悯,盛着月色的清澈,又覆着云层的浅浅阴翳。
她看见那只簪子,做工勉强,却十分细致,形状是一种花的模样。
白玉无瑕的花瓣,莲花般的花蕊之下,又由细长的花瓣托起。
她愣愣地问昙佑:“这就是昙花吗?”
昙佑没有答话,只是拿起托盘的木梳,走到她背后,轻柔的梳顺她的长发。
朱槿看不见他的动作,但她知道他一定非常小心,因为他梳头时一点都没有弄痛她,比方嬷嬷给她梳头时还要舒服。
昙佑竹节般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将她散乱的头发挽起。
朱槿甚至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笑,让昙佑的动作微微慌乱了一下,他无奈的声音温柔无比的在头上想起:“殿下……”
朱槿不在动,并没有解释她的那声笑,然而昙佑绝对明白她在笑他一个没有头发的人如何在一座寺庙中学会了为女子绾发。
他们都安安静静的,朱槿看着面前的虚空,任凭昙佑拨弄着她的发丝,感觉到他的手时不时穿进头发,又不弄痛她,另一只手伸进托盘,在挽起的发髻中先插入一支玉笄固定,口中不忘说出吉祥的祝词:
“令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初加发笄之后,便是发簪。昙佑拿起那支昙花花簪,插在发间,又念道: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最后取出一支钗,再插入发髻,昙佑这次念的温和缓慢: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手背上忽地滴落一滴滚烫的水珠。
朱槿是笑着转过头的,昙花的簪子仿佛在月华下吐纳芳香。
她眉眼俱是笑意,却是盈满了泪珠,在晶莹地闪烁。
她停在宫门前呆呆地伫立,直到苏尚仪唤她时才如梦初醒般回神,在宫人的指引下上了车驾。
帝王亲诣皇陵,勋旧大臣行礼,文武百官陪祀。仪仗声势浩大,朱槿的位置不前不后,看不见最前方的人。
发京时皇帝的车驾由左门出发,后妃辇轿由东安门出。朱槿特赐随皇帝驾,远远的缀在皇帝车驾后面。
陵祭日子时举行陵祭仪式,各陵遣官在赞礼官的引导下,由各陵祾恩殿右门纷纷进入。
深色衣冠的老成典仪在大殿唱道:“执事官各司其事。”
朱瑜在最前方随之就拜位。执事官捧香盒至香案,由礼赞官上过香,朱瑜再上香三次。
朱槿与皇后都在一旁等候。
朱瑜戴着通天冠,身穿绛纱袍。簪缨宝饰皆遵礼制成,隆重深黑,威仪自然。
透过侧面,朱槿终于见到了暌违十几载的兄长。
朱瑜面容俊美,眉目偏向旧日陈贤妃的一双秋水剪瞳之貌,薄唇却是完完全全承的先帝。让整副面容显得不怒自威。
朱槿与他一母同胞,看起来神似的五官一颦一笑却丝毫不像朱瑜那般令人下意识地恭敬慎重起来,反而让人感到淡然平易。这是一种诡异又微妙的感受。两幅完全不同的神态。
上香完毕,赞礼官和朱瑜回到原位,行四拜礼,众官随之四拜。
拜毕,行初献、亚献、终献三礼。
朱槿的拜礼慎重,做到了少见的心思澄明。
却因为她的认真,显出一种稚拙。正像她一年一年寄送到京中的佛经。
朱瑜的余光轻轻瞥过,无人发觉。
昙佑在皇陵之外,风吹草动,心念神往,轻声诵念:
“皈依佛,两足尊。皈依法,离欲尊。皈依僧,众中尊。
“皈依佛,不堕地狱。皈依法,不堕饿鬼。皈依僧,不堕旁生。
“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
“自皈依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
灵山塔下的桃花此时应该凋谢了。
朱槿回宫后,收到了不少拜帖。
修安将一大堆帖子分成了三部分,一张张放进三个托盘中,分别指出来给朱瑾解释:“殿下身为长公主,赴宴也需多想几分。这第一个托盘中,有沂国公程家、恭扬侯吕家、英国公徐家等勋贵簪缨,乃是公主应当常常联系之人,当然,定云侯府亦在其列。只是公主注意,沂国公程家老国公现在任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三年前又有子嗣程荻进士及第,官居要职,殿下交游时一定要万般注意,不可不近,亦不可不远。”
长松听见他话有些莫名其妙,“什么叫不能近也不能远?”
修安高深地看向朱槿,却见她似是无奈,却并非不懂的模样,便安心地对长松道:“照做就是。”
接着继续往下,到了另一个托盘,“这里则包含了太常少卿言家,监察御史夏家,刑部侍郎邓家等科举出身的大人们,当今朝堂陛下广开言路,大量擢用科举士子,名头最盛的便是如今的文华殿大学士方清平。”
修安说到这里,“不过同理,公主还是不要和这些人走的太近。何况这群酸书生也都不是讨喜的人。反正宫中众人都是不大喜欢他们的。”
到了最后一个托盘,“这里的人物希望公主多注意。”
修安指着其中的帖子,正色道:“这里装着的是卫所相关的大人,包括五军都督府、京卫指挥使司等。”
这个很容易理解。三个托盘讲完,修安却不动,再度开口:“虽说公主不久后便不再宫中了,但有些事修安还是觉得殿下理应注意。”
“陛下还有两年及冠,期间太后时而提出意见陛下也多数情况会采纳。太后、皇后均出身宋国公吴家,吴家虽是高门但族中并无人身居要职。相反,宫中势力,除却太后、皇后,更多的是依靠我们这等奴才。太祖最初设立十二监,我们的师傅虽被人诟病,但一直以来勤勤恳恳地是为陛下办事。”
他说着飞快地看了一眼一旁静默的修仁,续道:“十二监之中,内官监与司礼监最为重要。司礼监暂且不提,他们常年在陛下服侍馆阁之间,殿下可以不必清楚。内官监如今的掌印太监乃是先帝留下的高公公,左少监李献,与殿下见过的右少监崔质。崔少监也是修仁的师傅,景元宫的宫人大部分正是他所挑选,此次也参与了公主府的翻修,想必过后便会继续往上升迁。”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陛下会将他调至司礼监还是会直接在内官监擢升。
这句话修安没有说出来。
一个公主,知道了这些已经足够了。
他可不是修仁那个死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