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并不是很想在近期对朱槿的事多管。她最好是一路平平稳稳嫁去定云侯府,再如意和美的过完一生,这是太皇太后为她挑选的最好的路。但若偏偏对那个和尚偏心至此,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朱瑜轻笑,对崔质漫不经心道:“你把修仁派到嘉宁身边恐怕得叫他吃些苦。”崔质微微摇头,“长公主殿下不是个心狠的人。”朱瑜放下了手上的章疏,似是而非地道了一句:“是么?”“她来见我,也不过是为了昙佑的事。——真可怜。”
菜肴布好,宴席却迟迟未开,朱槿心头那些道不明的情绪渐渐在冷风中化开,连吴太后都觉得有些不妥,在一旁同身边的宫人私语,不一会儿一个小宫女便循着太后的话出去打听。
然而比遣出去探听消息的宫女来得更快的,是一位身着玄色葵花胸背团领衫的宦官。
五官秀丽,嗓音清透,看着也并不大,却透露着一种稳重老成的气质。
吴太后看见他皱了眉,只见他不卑不亢地冲他们行礼,宣布道:“今日陛下政务繁忙,恐怕来不及迎接公主,请太后、皇后与长公主及时开席,不用等候了。”
太后向他挥了挥手,太监立马告退,转身离去。
吴皇后看向朱槿,面上带了几分犹豫的关切,太后也紧随着笑着冲何太妃和朱槿道:“倒是让你们等久了,马上开席吧。”
朱槿谈不上开心,却也没有多表现出失落。
皇宫的精致菜肴一碟碟摆上桌案,自然是灵山比不上的,也顾及她常年居住灵山塔,并不见多少荤腥。
朱槿没动多少,也不敢吃太多。
随后宫人引着她到新居的景元宫,除却长青长松以外,另外安排了一位长随和一位奉御负责平日宫中管理。
两位内侍样貌都不差,一位看着伶俐,一位看着沉静。
行过礼后,伶俐的内臣率先道:“殿下,我名唤修安,身边这位是修仁,我二人皆是内官监出身,从今日便负责殿下起居了。”
长青长松在朱槿背后偷偷对视一眼,都板着脸严阵以待。
朱槿抿了抿唇,看了一眼昙佑,问:“……他住哪里?”
修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上浮起笑意,刚想开口,冷不防被人从后扯了一下衣角。
修仁上前,道:“殿下见谅,陛下听闻昙佑法师佛法高超,安排法师馆于普庆寺讲经于僧众。”
普庆寺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其实离宫中不算远,是前朝遗留,经太皇太后提议重修,现今已经是京中香火最盛的寺庙了。然而朱槿皱起眉头,对身后的长青长松道:“你们整理出一间厢房给他。”
昙佑闻言轻声提醒她:“嘉宁……这是陛下的旨意。”
朱槿恍若未闻,还未转过头,背后便传来“咚”地一声。朱槿的脸色冷下来,看着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上的修仁,冷声吐出两个字:“起来。”
修安见她动怒,忙劝道:“殿下,修仁也是奉旨行事,您是陛下的胞妹,陛下或许不会拿您怎么样,但是却会责罚我们这些奴才……奴才们虽命如草芥,却也不敢不为。”
朱槿眸光划过修安,并未理会,见修仁没有动作,又沉声重复了一遍:“起来。”
修仁不动作,虽是跪着,却形成一场无言的对峙。
朱槿没有想过她第一次受到逼迫,不是吴太后,而是从一个小太监身上。然而她从修仁身上看到的,又不仅仅是一个小太监,她发觉到了,修仁下跪时不卑不亢的态度,与方才传递帝王旨意的那个内侍极为相似,宦官的背后,是九五之尊tຊ的庇佑。
朱槿深吸一口气,对修安道:“你去找你们上头的人,上头的人做不了主就一直向上,告诉他们,昙佑和我一起长大,我在哪他就在哪。”
修安也是没有想到朱槿第一次见面就如此剑拔弩张地与他们不对付,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修仁,默默应了一声快步走出宫门。
朱槿回头,见长青长松愣在原地,又道:“你们两个去安排昙佑的房间。”
她火气上来,也没管修安仍旧跪在地上,转身进了殿内。
夜半时朱槿仍旧没睡,尚未打开门便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细微交谈。
准确的说,只有修安一个人的声音。
他仿佛责备,“……你说你干嘛非得这般和公主对上,方才我去见少监,少监却道陛下早已歇息让我明日再去……谁不知道陛下每日多晚才睡下。”
“贵人们相互较劲,永远是宫人受罪。你既然没有崔少监那样好运,为何非得学他那般烂脾气。”
朱槿靠着门,却迟迟难以动作。
她很想冲出去,最好是直接冲进皇帝的书房,问他为什么不让昙佑随她一起,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去看她一眼,问他是否已经忘却了自己还有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他们本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一对龙凤胎,曾是先帝满心欢喜、朝臣满心期待的。
然而自陈贤妃逝去,一切都改变了。
朱槿不敢去。她没有把握能在皇帝手下保护昙佑,保护这两个小宦官,甚至保护自己。
她走出门,丢下一句话,“回去,明日我会亲自去找皇兄。”
朱槿没有去看两个宦官的惊愕,走出了宫门,来到景元宫外面的垂柳下。
修仁见她出宫有些犹豫着起身想要跟出去,却因为跪的太久踉跄着就要跌倒,修安连忙扶住他,低声道:“你就别管了……”
修安抬头看向一旁厢房未灭的灯火,扶着修仁回去。
垂柳种在湖边,朱槿本来想去看天上的月亮,后来觉得一直仰着脖子实在太累,换了水中的月亮看。
澄明的水面不出意外地走来一个人。
朱槿道:“我从前在灵山塔不觉得抬起头看月亮累,而且月亮又大又亮。才回宫一天,就觉得水里的月亮比天上的月亮离自己更近,也更远。”
水中的月亮总是看起来更小。
昙佑也举目望去。
月亮弯钩,挂在水面上。
“水中月亮是破碎的,天上月你已经有了。”
山间之明月,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朱槿从来都不用去追逐月亮。
朱槿不知有没有听懂,她说:“我明天会见到皇兄的。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倔强,固执。
那不是与佛有缘的人。
接回一个远离皇宫十几载的公主并不是一件小事,朱瑜也知道自己迟早也会见到朱槿,只是,他倒是很低估那个和尚对朱槿的影响力,本来他以为朱槿是绝对不会主动要求去见他的。
不过他并不是很想在近期对朱槿的事多管。她最好是一路平平稳稳嫁去定云侯府,再如意和美的过完一生,这是太皇太后为她挑选的最好的路。
但若偏偏对那个和尚偏心至此,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朱瑜轻笑,对崔质漫不经心道:“你把修仁派到嘉宁身边恐怕得叫他吃些苦。”
崔质微微摇头,“长公主殿下不是个心狠的人。”
朱瑜放下了手上的章疏,似是而非地道了一句:“是么?”
“她来见我,也不过是为了昙佑的事。——真可怜。”
朱瑜那句真可怜,崔质有些不大明白,似乎是在叹息长公主沉醉于一个佛门弟子,但是看朱瑜的神态又有些细微的不同。
朱瑜没有让他继续多想,“让修仁只管服侍公主,给昙佑找一间离得近的宫殿住。朕也懒得和一个小姑娘对上。既然不听好意,别人再多劝也没用。”
朝中今日定下皇帝亲诣皇陵的行程,以往太皇太后忌辰只是在宫中素服祭拜,今年却是因公主之故前往皇陵,加之朱瑜尚未有子嗣,亲至虽逾礼却是皇帝孝心,因此也无人反对。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公主便会下降定云侯府。
而对这一个在佛寺长大的公主,朝廷也好奇于她的模样。
朱槿得到消息后只道一声“知道了”。
她已经准备好与朱瑜做对峙的准备,眼下朱瑜又一次避而不见,倒像是消磨了她的斗志,让她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虽然目的达到,却不觉得有丝毫得胜的喜悦,只有涌来的烦闷。
皇后不知道是不是听说了这件事,请了嘉宁与昙佑来坤宁宫。
嘉宁带了修安和长青,同皇后行过礼落座。对面还有两个座次,见到朱槿纷纷起身拜见。
皇后为她介绍:“这是昭仪郭氏、邵氏。”
修安见她迷茫,上前低声解释:“殿下,这两位昭仪是陛下登基后由朝廷所选的良家子,其父兄一位任职国子监丞,另一位则是礼部仪制司主事。”
两位后妃背景皆单薄异常,让朱槿心中些微叹息。
昙佑在一旁同样听见了他的话,漆黑的眸中只映出七月太阳底下朱红的坤宁宫宫墙。
朱槿一直心不在焉,听着皇后说话彼此间一问一答。
而后皇后只道:“嘉宁初回京中尘嚣繁华之地,想来也颇为想念灵山风物,可惜我实不能在坤宁宫内修起一座灵山,只好派人打听,听说灵山下有一位颇有趣味的奇人,便自作主张将她请进宫来。”
她这样说,朱槿却有些疑惑,转头看去,施施然走来的却是她此前同昙明在山下见过的女道。
一身青衣道袍,娉娉袅袅地走来,面见皇后公主时却一如当日从容不迫,扬了扬手中拂尘,“小道莲心,见过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及两位昭仪娘娘。”
朱槿见了她,不由得想起那一日故事里的小尼姑。
此刻近看,又觉得她像极了月下乘着欢喜而去相会的小尼姑。
朱槿的若有所思的目光盯着她,莲心心下疑惑,立马又想起这位公主的身世,眼神也有意无意地扫过她。
皇后见她感兴趣,便露了笑容,道:“莲心道长,今日可有何故事要讲。”
听到皇后唤她,莲心也回神,笑道:“禀皇后娘娘,小道今日要讲的故事是叙说的卓文君与司马相公之事,名曰《琴心记》。”
“今日是满座风流才女。喜听锦囊佳句。愿闻白雪新声。所说的乃是《相如琴心记》。听道家门始终。”她眉梢渐染神采,一如那日甩袖唱词。
宫中人物少见女道这般讲书唱戏,实则《琴心记》于时下颇为流行,只是莲心唱的新奇精彩,让众人不由得会心笑起。
昙佑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看向朱槿,她也一般被戏目吸引,没有看见昙佑眼中一闪而过的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