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逸只勾唇笑了笑:“无妨,终归是在茫茫人海中选一个不曾认识的人做妻子,互不了解,是谁都一样。”魏意站在不远处,听到这样的话,真是替陈郡谢氏的姑娘惋惜啊,听起来像是挑了件合心意的物件似的。不过她从他的话中也可以听出,此人凉薄。宋知玄张了张嘴,想说的话被宋知逸给堵死了。沉默良久才又说:“若锦衣卫最近没有案子,兄长可否回府住几日,顺便多陪陪母亲?”他看向比他高半个头的人,只见宋知逸依旧毫无波澜的看着前方,半晌后才摇着头说:“不可,”这时他转头看向宋知玄,说:“你可还记得秦颂的案子,因磷粉而起。”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已入深秋。
天还未亮,魏意抱着双膝坐于廊下。
刚刚她又做梦了,梦中见到了父亲母亲,他们拉着她的手,不停地询问她,是否吃饱穿暖,又问她何时能为他们洗刷冤屈。
面对这个问题,她沉默了,热泪夺眶而出,她说她不知道,她求她们原谅,再然后,看到身着飞鱼服的宋知逸将刀架在了她脖颈上。
梦醒时,后背已经湿透一片。
借着月光,她抬头看着桂树叶随风哗哗作响,空气中是湿润的芳香。她看着看着,觉得眼眶酸涩,才又低头看着地面,地面上是摇曳的树影,以及被月光照的发亮的枯黄落叶。
砖缝中有株正努力往上冒头的小草,在微光下显得娇小又不合时宜。
“生不逢时,只会无功而返。”
宋知玄靠在廊下的柱子上,声音低沉,他抬头看着明月,发出感叹。
魏意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来继续盯着那株小草,也没去想这人为何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秦颂案子时两人打赌,宋知玄输的彻底。魏意只当自己胡搅蛮缠走了运,宋知玄觉得魏意的确很聪明,说好的打赌,也不好食言了,他问她想要什么筹码,她指着他的腰间,说:它。
宋知玄看着她手指的方向,脸色煞白,他说她,以为和别人不一样,没想到竟也如此肤浅。
魏意十分惊讶,说难道也有人想要学那把软剑?良久后她才又小声说,她从来不觉得想学一技之长是间肤浅的事。
他被自己口水噎着,脸颊迅速如被烈火烘烤,一直烫到了耳根,良久后才讷讷地说他教她。
也没想到她还是与别人不一样。
“即便它生在明年春天,在这狭窄的砖缝中,也难以长成参天大树。”她淡淡地说。
宋知玄低头看着她,无奈地说:“它难以长成大树,并不是因为地处戈壁,它本来就是株小草,又何必强求它成为大树。”
“若它明年春天还能如此坚强生长,我想……它将会成为所有小草中难以超越的存在。”
魏意回头看向宋知玄,月光下他明眸如炬,头顶的纱灯如同枯黄落叶随风翻飞,隐约又见他眼中的深邃。
她站起身走上台阶,靠在另一侧柱子上,看着他头顶的纱灯。
“听我母亲说,你从蜀中来。”宋知玄问。
“嗯,双亲具亡,来投奔京中姨娘。”
“我去过蜀中,”宋知玄转头看向她,“你没有蜀中口音。”
“所以,你撒谎。”
若是刚入府听到宋知玄拆穿她,她一定会急着为自己辩解,再求着宋知玄带她去见他父亲,求他父亲还自己一个清白。
在经历过秦颂一案后,她似乎才知道,官盐的诱惑力太大,哪怕面上从未流露出的贪婪,也会在见到堆积如山的黄金白银后暴露无遗。
她怕她父亲是那样的人,所以想过放弃,然后在宋府躲一辈子。可她做不到,一想到放弃,自己就会梦见父母问自己,到底何时才能替他们申冤。
她看向他:“我没有撒谎。我的确不从蜀中来,不过几月前,父母的确被带回了诏狱,现如今,恐怕只留森森白骨了。”
“说我从蜀中来,只是为了掩盖身份。”
“来宋府也只是希望能请求宋大人出面,替我枉死的父母申冤罢了。”
她说着,眼底温热,水雾遮住视线,月光与灯光交织,错乱又朦胧。
宋知玄不再看她,良久后叹了口气,说:“我父亲就职大理寺,与锦衣卫的案子不挂钩。”
“为何不找我兄长?”
“那时不知大公子身在锦衣卫,如果知道,我也不会来宋府。”
魏意低着头,淡淡地说。
那时候她刚侥幸存活,断不会以身犯险再到锦衣卫眼皮子底下。
“你说的不无道理,若是知道,我也不会,”宋知玄说,“那现下呢,如有需要,我会找机会向兄长提一提,若你家人确实是被冤枉,也算是沉冤得雪。”
魏意咬着下唇,右手半圈住柱子,头靠在上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不是被冤枉呢?我又该何去何从?”
宋知玄楞了一下,他倒是忘了这个结果,沉默良久,他转头看着她,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魏意也转头看向他,柔光中,宋知玄一身雪白中衣,青丝散落肩头,修长的身影印在身后雪白的墙上,整个人显得格外夺目,他嘴角似乎上扬着,在对她微笑。
“权当我欠公子人情,”魏意说,“往后若公子需要帮助,骄月在所不辞。”
她没说自己真实姓名,他也了然于胸没有追问。谈不上默契,只当是互相欣赏罢了。
黎明将至,寒气比以往更甚,露气也爬满二人青丝,凝在发梢形成水珠,再吧嗒滴入地面。
二人终是受不住冷风拂面,各自转身回房去了。
晨光熹微,日上树梢,黄叶飘飘洒洒落了满院,凄凉无比。
魏意赶早前来伺候宋知玄洗漱,待穿毕整洁,久夏也敲门进来。
自上次闹得不太愉快后,魏意与久夏便不再同一时间伺候宋知玄,多半情况下魏意在早晨前往,而久夏多半在晚上。
这样二人碰面的机会少些。
“禀公子,夫人说要您前往前庭一趟。”
宋知玄擦着手问:“可有说是因为何事?”
“听夫人身边的青寻姐姐说,似是为了大公子的婚事”
“知道了,”宋知玄应下,对魏意道:“你与我一同前往。”
久夏低着头,面上无太大波动,换做之前,她心里会有些不快,现在知道魏意只是顶替颂章的职责后,便放心了许多,公子不过拿她当跑堂罢了。
去往前庭,要穿过大半个宋府,路程之远,让两人不敢懈怠。
宋知玄一身杏白,与魏意身上的淡粉相称着,显得格外清冷。
二人到时,前庭人已齐聚。
上首一左一右的是宋楠淮与宋夫人,左下首是二房三房家主,也就是宋楠淮的两个弟弟,再往下是两位弟媳。
右下首第一个位置还是空着的。
宋知玄在拜过双亲后便落座于右下首第二个位置。魏意低着头,站在宋知玄身后。
右下首最后两个位置,坐的便是二房三房长子。
宋夫人端坐在上首,瞧见魏意乖顺的站在自己儿子身后,舒心的呼出一口气,随后目光落在第一个位置上,捏着手帕的手不自觉握紧,又不着痕迹地坦然自若的松开。
不为别的,只因眼下在座的所有人都在等宋知逸一人。
再添过第二遍茶水后,颂章才满脸堆笑地通报:“大公子回来了。”
众人听到消息,忙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高大的木门处。
半晌后,一抹亮白出现在大门处,他走进阳光下,似是在闪闪发光一般,腰间银白色刺绣香囊随着他的步伐摇曳生姿,它与那碧蓝腰带交相辉映,大放光彩。目光再往上,看见的是他轮廓棱角分明的脸颊上,面白如皎月,长眉似雪,眼神清冷,目光深邃如深渊,只叫人感叹,这便是世人所说的惊为天人!
魏意明显听见自己身后的丫鬟哇了一声,不过此时众人目光全被宋知玄逸吸引,无人在意细小的声音。
“父亲,母亲。”宋知逸拜过双亲后便入了座。
宋夫人刚扬起的笑意被他无形的冷漠生生气了回去,好话已到嘴边,见他如此冥顽不灵,话锋一转,不带任何情绪:“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欠你什么了。”
宋淮楠转头看了宋夫人一眼,才又看向宋知逸,说:“你母亲说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气急了罢了。这次让你回来,是要告诉你,你与陈郡谢氏旁支次女的婚事定了,下月便可去提亲,你当如何?”
“即是父亲母亲看好的人家,定是有过人之处,儿子听从安排。”宋知逸说。
魏意侧眸看向宋知逸挺拔的后背,听他将此事几句话就此翻过,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终身大事一般,倒像是一个看客,淡淡地说了句挺好的,我同意。让宋大人话重重捧起,却轻轻落下,平静的湖面没有掀起任何涟漪。
宋楠淮点头,转过头看了一眼宋夫人,看样子对宋知逸的态度还算满意,毕竟两年没回家,一回家就被告知订了亲,换做谁都会在细细打问一番,他却就此认了。
这也算是好事。
用完饭后便各自散去回了家,倒是宋知逸没有着急走,立在廊下等着宋知玄向长辈一一道别,等人出来才说:“陪我去转一转。”
宋知玄立刻眉眼弯弯,点头应下。
魏意识趣地停下脚步,兄弟二人这两年来很少见面,此刻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她若去了,倒是显得她不识眼色。
宋知逸眸中含笑,眼神忽然落在魏意身上,他在脑中回忆一番,才想起来那模tຊ样他好像在某地见过。
宋知玄会意,转过头看了魏意一眼,说:“骄月,上次在秦宅见过的。”
“怪不得。”
魏意没有抬头,只是朝宋知逸福身问好。
上次他以为她是个男儿身,不曾想是女扮男装。
“走吧,去后院转转。”宋知逸率先转身走了。
宋知玄示意魏意跟上。
上了白玉桥,兄弟二人负手而立于桥上,远眺着院中景色。
宋知玄转过头看见宋知逸眉间稍有不快,似乎不太高兴,以为是怕与未来娘子不合适。
“兄长不必担忧,听闻谢姑娘……啊不,应该叫准嫂嫂了,”宋知玄说:“听闻准嫂嫂是个极其聪慧的女子,知书达理,女红也十分了得,到时候嫁过来,定会与兄长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宋知逸只勾唇笑了笑:“无妨,终归是在茫茫人海中选一个不曾认识的人做妻子,互不了解,是谁都一样。”
魏意站在不远处,听到这样的话,真是替陈郡谢氏的姑娘惋惜啊, 听起来像是挑了件合心意的物件似的。不过她从他的话中也可以听出,此人凉薄。
宋知玄张了张嘴,想说的话被宋知逸给堵死了。沉默良久才又说:“若锦衣卫最近没有案子,兄长可否回府住几日,顺便多陪陪母亲?”
他看向比他高半个头的人,只见宋知逸依旧毫无波澜的看着前方,半晌后才摇着头说:“不可,”这时他转头看向宋知玄,说:“你可还记得秦颂的案子,因磷粉而起。”
宋知玄毫不犹豫点头:“这我当然记得,虽是粉末,可人能被活活烧死,可见威力巨大。”
“不错,最近磷粉又出现在了京中,你可知这磷粉从何而来?”
宋知玄思索过后,看了魏意一眼,说:“之前骄月与我说过,好像是有鞑靼而来。”
宋知逸听到骄月的名字,微微愣了愣,秦颂的案子能破,多半的功劳都属于她,以前他们从未听过磷粉这种可以自燃的东西。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前方,说:“东西由鞑靼而来,却又在商贾中盛行,如果这种现象持久下去会发生什么呢?”
魏意低头看着地面,宋知逸清冷的声音入耳,她也不自觉去思考这个问题。如果磷粉通过商人进入本朝,又在暗中私买私卖,无形中以少积多,不仅会被人像齐济州那样用来谋杀,更会因此物引起混乱。
宋知玄抿着唇想了一会儿,十分肯定的说:“若持久下去,定会在京中引起恐慌。”
宋知玄不置可否,接着说:“我在齐济州府中还另有发现,总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所以我得回锦衣卫,继续查一查,看有没有被我遗漏的地方。”
“母亲那里有你陪着,我自然一百个放心,莫要惹母亲生气,待我将此事查明,会再回来的。”
他语气柔和,目光掠过远处的白墙红瓦,直直落在了天边一片金黄的云彩上,它轻轻飘动着,却始终在那一方天地。
宋知玄也跟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悠悠蓝天,令人心旷神怡。
再回神时,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他迷茫地回头,只有魏意一人站在他身后。